這個問題十分奇怪。
江蘋不明所以地往審度了下孫淩的神色,見她一副平靜之色,隻好愣愣回答:“當然了呀,我在這裡做事兩個月,總不會連人都認不得嘛!不僅那次見到了,後來我去收空咖啡杯的時候也聽見和我說了謝謝呢。”怕人不信,又啰嗦道:“警察同志你看哦,書房就在那邊,平時黃哥不許人進的,我就端着咖啡敲敲門,他很快就給我開了門,又說不好意思這麼晚叫我起來做事,所以我說嘛,這麼好的……”
“夠了。”顧行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他嚴肅地看向茶幾對面的兩個女人,而後站起來環視一圈,目光在牆上的挂鐘和櫃上的鐘表擺件上各停留了片刻:“時間,你——”他聲音剛響起就又猝然收住,像是不知道應該如何組織語言。
李非魚道:“你說12點整被黃萬和叫起來做咖啡,那你還記得你是在哪裡看到的這個時間麼?”
江蘋尚未理解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孫淩卻已露出了一抹受傷的神情:“警官,你的意思是萬和調了家裡的鐘來制造不在場證明?”她緩緩地抽了一口氣,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眶倏然泛紅,襯着慘淡的臉色更顯柔弱,連連搖頭:“不,不可能!萬和不是那樣的人!”
她咬住嘴唇,似乎是在對抗内心中的掙紮,好半晌,小聲說道:“對,嫂子為人是有些……但那又關萬和什麼事……我知道出了人命,你們肯定急着破案,看我們誰都像是壞人,可如果萬和真像你們想的那麼小肚雞腸,恐怕他最想擺脫的根本就不是嫂子,而是我這個病秧子老婆吧……畢竟我已經拖累了他那麼多年,他平時連同事聚會都不大去,就是為了我……”話音未落,已低低啜泣起來。
江蘋又連忙過來安慰,還不忘譴責地瞪了對面兩人一眼。
顧行臉上浮現一絲尴尬,他是不解風情,卻不是冷漠無情,雖然女人的眼淚無法打動他,但病人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訴就沒法讓他繼續無動于衷了,在對方壓抑的抽泣聲中,他放在身側的手慢慢握了起來,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偏偏吐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辭。
反倒是李非魚神色漠然,斜挑起眼角默默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突然問:“我能看看各處窗外的防盜護欄麼?”
抽泣聲戛然而止,孫淩難以置信地擡起頭:“你……“她話音咽下,自嘲地搖了搖頭:“看吧,兩位想看什麼就随便看,反正我們家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李非魚像是沒聽出言下之意,立刻從善如流地站起來:“那就多謝你的配合了。”剛要邁步,眼珠在半垂的眼皮後面轉了轉,向一旁伸出手,懶洋洋道:“顧隊,扶我一把呗,腿上傷口疼。”
“哦對了,”滿足地瞧見顧行臉上的淺淺的為難在一瞬間轉化成了無奈,李非魚聳肩笑了下,“江蘋女士,也和我們一塊吧,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你,想必孫女士不介意吧?”
話是問句,實際上卻并沒有給人反對的餘地,李非魚見好就收地松開了顧行,半強迫的以一種近乎于親密的姿勢抓住了江蘋的手臂:“咱們從你的房間看起,怎麼樣?”
依舊不是個留有選擇空間的問題,江蘋被半推半拽地拉進了房間,還沒站定,就聽見一聲關門的脆響,散漫而冷漠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知道作僞證是什麼罪名吧?”
她下意識地想要回頭,可與那個聲音同樣冰涼的一雙手卻從後方牢牢地鉗住了她的雙肩,阻止了她的動作,然後聲音再度響起:“罰款,拘留……”
那個聲音似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追究刑事責任——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對麼?”
江蘋背後寒毛直豎,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感覺自己活像個童話裡被狼搭了肩的倒黴鬼:“警官,警官,我沒有啊!”她強行扭轉過身體,色厲内荏地抱怨起來:“我哪裡敢喲,這麼大的罪名,你們可不好随随便便就加到我頭上,要是真把我抓走,這可叫我以後怎麼做人嘛!”
李非魚打了個哈欠:“哦。”
她再次聳聳肩:“那你說說,究竟是在哪裡看到的時間,怎麼就确定是12點整?”
或許是之前被吓着了,江蘋這回再不敢再支吾,連忙憤憤答道:“還能是哪裡,我聽到敲門聲的時候屋子裡黑洞洞的,拿手機照明的時候就看到了嘛,正正好好的12點,要不然我哪裡會記得那麼清楚嘛!”她抱怨着掏出手機:“喏,就是這個啦!”
李非魚卻沒接:“你的手機平時放在哪裡?”
離開雇主的視線之後,江蘋的态度明顯配合了不少,聞言“哎喲”一聲:“這個還用問嗎,當然是衣服口袋裡,不然弄掉了怎麼辦,新買的好貴的喲!”
李非魚:“……”
她甚覺與這位保姆女士談話宛如對牛彈琴,幸好也算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便急不可耐地把目光從那張遲鈍而又理直氣壯的臉上挪開,說道:“目前看來不存在他人篡改時間的可能性。”
顧行也剛好從窗邊走回來:“完好。”
不僅是保姆房間,小小的二層别墅從上到下,包括書房和洗手間在内,每一道窗都鎖得嚴嚴實實,外側的防盜網結實得能破世界紀錄,連一丁點缺口也沒有,更不存在新近焊接或改動的痕迹。這樣一來,唯一的出入口果然就如黃家人所說的那樣,隻有一扇正門。
可江蘋又信誓旦旦,案發當夜并沒有人出去過。
不,應該說就算黃萬和在12:20接過咖啡之後立刻找到不驚動江蘋的方法溜出門,剩下的時間也來不及讓他趕到海清市偷車。
顧行顯然也在思考同樣的事情。風從尚未關合的窗口湧進來,掀動窗簾,從他們身旁展開,在兩人身邊圍出一個近乎于私密的空間,他望着窗外短暫地沉吟了下,輕聲說:“省道更久。”
“嗯,”依舊是沒頭沒尾的話,但李非魚卻毫無理解障礙,同樣壓低了聲音接道,“确實,海清收費站的監控裡沒有黃萬和家中或公司車輛的記錄,如果走的是省道,就更不可能在1:15的時候趕到佳木會所了。”
她眼光瞟向兩旁,見無人過來,身體向前湊近了一點,聲音更低:“你還覺得是他麼?”
恰好又是一陣風起,随着李非魚靠近的動作,一縷清甜的幽香鑽入鼻腔,與前一天飽含侵略性的玫瑰暖香不同,此時的味道雖甜,卻染了絲絲涼意,帶着點若即若離的矜持意味,反而愈發沁人心脾。顧行忍不住恍了下神,久遠的記憶毫無預兆地浮現出來——夏花秋桂全部凋零殆盡,而紅梅與迎春盛放的時節還沒到,放眼望去,滿目都是枯枝衰草,隻有極遙遠處随風飄來一絲幽缈的清香,引誘着他前去探尋。
是臘梅。
零零星星的臘梅散布在山間,香氣清幽撲鼻,和刺骨的冷糅合在一起,似乎連四周黏膩的皿腥味都能遮掩住。
回憶到此猝然收住,顧行不知不覺攥緊了手心,剛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又發不出聲音了。他沉默了片刻,有些疲憊地靠向窗邊,閉上了雙眼,然後十分克制地點了下頭。
李非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像是突然大病了一場似的,疑惑道:“胃疼?”
顧行一下子回過神來,睜開眼定定注視了她幾秒鐘,然後扯開遮擋在兩人身側的窗簾,轉身大步離開。
李非魚沒防備,讓輕紗窗簾糊了一臉,連忙“呸呸呸”了好幾聲,追上去問:“顧隊你去哪?”
下一刻她就得到了答案,顧行走到孫淩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斜倚在沙發上的柔弱女人,啞聲問:“你當時在哪?”
李非魚愣住。
孫淩看起來也沒比她好多少,震驚地睜大了有些紅腫的眼睛,好半天,消瘦的臉上浮起了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用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我?”
她怔怔歎了口氣:“說句不應該的話,我倒希望是我殺的人……要是有那個力氣,就算去坐牢,我也覺得比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困在家裡等死要強得多……”
李非魚:“嗯?”
縱有誇張的成分,但她分明感覺到孫淩這番話至少有一半是認真的。
下一刻,不可思議的驚愕散去,她立刻理解了對方的心情——同樣是受困于方寸之間,孫淩這些年的日子确實與坐牢無甚區别,甚至還要額外忍受病痛的折磨。而她接下來便不由想到,若是能有法子弄到大量錢财讓她得到更好的治療,那麼,就算明知這個法子是铤而走險,她是否能抗拒得了這種誘惑呢?
此念一起,她心裡又是一陣不舒服,像是突然窺見了一點讓人不願觸碰的東西似的。她立刻垂下了眼收斂思緒,而孫淩也已在此時收拾好了心情,微微苦笑起來:“算了。那天我和往常一樣,9點就上樓休息了,第二天……我記得我睡得不太好,第二天5點半左右就醒了,正好聽見小江在樓下和萬和說話,我還出來叫他們小聲點,免得吵到老人和孩子。”
江蘋連忙點頭:“可不是,哎呀我就是嗓門大得很,總學不會像孫姐這樣溫溫柔柔的,所以嘛,人家能做富太太,我就隻好給人打工做保姆咯!”
李非魚:“……”
她頭一回知道嗓門大小和命途運勢居然息息相關,很是受教,不由嗤笑了聲,揪出了孫淩話中的關鍵點:“你早上5點半見過黃萬和?”
正在此時,門口咔哒一聲響,有人從外而入。
李非魚轉頭望去,隻見一個身材幹瘦的中年男人緩步走了進來,她一愣,幾乎抑制不住地站起身來:“你是——”
和監控中的嫌疑人體态幾乎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