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成獨自在大堂上擺好了百餘個牌位,跪坐着,等李墉與李瑕談完事出來。
他等了很久,但他不着急,心想着那兩人能聊久些,真好
院外,劉金鎖大步趕過來,到了屋門口徑直道:“大帥,出事了。”
“吱呀”一聲,李瑕推門而出。
“何事?”
劉金鎖道:“昨夜大帥不是出去了嗎?大帥出去之後,宮内有人來傳旨,要大帥今早入宮奏事,我找不到大帥,就依照着被召進宮的計劃辦了。”
“出了意外?”李瑕問道。
他昨夜與李墉去的是忠王府,花了一整夜的時間說服趙禥。
忠王府不像别的地方還能随時讓人過去通報情報。
因此,李瑕出發前便做了安排,若有人求見,隻說不見。
也會有不得不見的人,比如官家。
那也簡單,裝作走在路上時被人刺殺,回府之後稱“重傷不能見風”即可。
“是,出了意外。”劉金鎖撓了撓頭,道:“我們很小心了,讓老江在裡面穿了軟甲,外面再罩上官服,懷裡揣着雞皿,安排人在保民坊假裝刺殺,那裡人最少,好糊弄。但他娘的,才走到青瓦子,有真的刺客動手了,是真的刺客!”
“死人了?”
“老江、董昊、吳八都中了箭,沒傷到要害,但那箭上有毒,吳八沒拉回去就咽了氣。我救了一晚上,老江、董昊還是死了娘的!一直就知道有人要刺殺,但這手段也太難防了,我錯了。”
李瑕閉上眼,搖了搖頭。
趙與芮決定動手殺他,那他待在臨安早晚必死。
他能耐再大,智計再多,也不可能在這百萬人口的城池裡算到下一步是否會有人沖出來給他一下子。
是能一直躲在府邸裡,但趙與芮能更早知道官家何時召見,提前布置。
這次若真是李瑕在轎子裡,能否活下來兩說。
但他絕對逃不過下次,因為要殺他的人權力更大。
李瑕也不是神仙,什麼都能算到。
也就是他動作更快一步,先弄死了趙與芮。
看似很順利。
可若有猶豫,隻需要晚上半日,死的就是他
次日午間,吳山李府。
顧奕将眼睛眯着一條縫,四處打量着。
李瑕府邸之外并無特别之處。
倒是南面的公主府還在修建,能看到道路那邊堆着土。
顧奕指了指李府北面的另一間小院,問道:“這是誰的院落?”
“空置着。”趙與訔應道:“本也要劃歸公主府,但縮減了規模。”
兩句話間,院門“吱呀”一聲打開。
“呀!幾位貴人,有何事?”
自有小吏上前,引見起來。
“這位是臨安趙知府、這位是刑獄司吳提刑、這位是大理寺程少卿、這位是三衙王都虞候特來探望李節帥,詢問蒙古刺客一事。”
顧奕站在一衆官員之中并不說話,也沒人點他的名字。
但顯然,他才是真正來探案的一個。
待進了李府,第一眼便看到堂上擺着四具屍體。
顧奕掀開白布看了一眼,向李府下人問道:“昨日刺殺時,死了這四人?”
“是。”
“箭矢有幾支?”
趙與訔上前,搶着應道:“有十二支,正在臨安府衙,都淬了毒。”
“是嗎?”
顧奕看向趕出來招待的一個大漢,抱拳問道:“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劉金鎖,鎮西軍統制。”
“竟是劉統制當面,劉統制不在軍中,如何在李節帥府上看門?”
“誰說我看門了?這不是回朝獻功嗎?我住在這的!”
顧奕皺了皺眉,暗道李瑕跋扈,攜朝廷武将為己用。
他目光又落在其中一具屍體上,蹲下身,觀察着那皮甲上的破損處與傷口的位置。
“這名護衛隻受了這一處箭傷?”
“是。”劉金鎖已然不快。
“毒死了?”
“是。”
“什麼毒?”
“斷腸草。”
“既然此毒如此之烈,李節帥竟未死?”
“你怎麼說話的!”劉金鎖大怒。
趙與訔官最高,出面溫言調解了一番。
劉金鎖不敢得罪臨安知府,這才指了指顧奕面前那具屍體,道:“老江替大帥吸了傷口,毒死了。”
顧奕點點頭,眼中疑惑稍解。
“我等可否探視李節帥?”
“大帥見不得風,那要不就進去三個人看看吧?”
主屋内,李瑕正躺在榻上陷入昏睡。
榻邊坐着兩名女子,一個絕美、一個嬌俏。
顧奕掃了一眼,暗道這李瑕豔福不淺。
更重要的是,他已觀察到,這兩名女子都是雙眼通紅,淚痕未幹,哭得不似作僞。
地上有帶皿的布匹,那絕美女子正在給李瑕換藥,她小心解下李瑕肩上的布條,顯出傷口來。
确實是箭傷,傷口很深,還刮掉了一片肉
趙與訔低聲問道:“是唐大家吧?”
“見過諸位貴人,不敢當‘大家’,奴家确姓唐。”
“莫多禮,唐大家繼續。”趙與訔又問道:“李節帥如何了?”
“多謝貴人挂懷,大夫稱郎君身體強健,抗住了毒,但一直昏迷未醒。”唐安安應着,已帶了哭腔。
一旁的嬌俏少女更是默默哭個不停,眼淚便沒停過。
“能否問一句”
那邊顧奕已在屋内走了一圈,在兩箱書籍上看了一眼,道:“這幾日李節帥都做了何事?”
“一直在府中與奴家談論詩詞歌賦,隻在前日傍晚見了臨安趙知府兩個時辰,之後便是昨日清晨入宮觐見,不想竟遇刺了,回來後便一直暈迷不醒。”
“哦,是臨安知府?”顧奕瞥了趙與訔一眼。
“是。”
顧奕踱了幾步,看了眼桌上的攤開的書,向趙與訔問道:“這是趙知府送的書?”
“這确是如此。”趙與訔道:“還是讓李節帥靜養為宜,莫多打攪了。”
話罷,他已拉着顧奕退了出去。
一行人又在李府轉了一圈,方才離開。
顧奕當即便往北面那間小院去,命人翻開所有地磚。
“都知不可,此間亦是瑞國公主産業。”
“是嗎?”
趙與訔拱手道:“都知,不是來查李節帥遇刺一案嗎?何必”
顧奕忽湊近了些,緩緩問道:“那趙知府以為,我是在查哪樁案子?”
趙與訔微微一滞。
顧奕盯着他的表情,将各種細節盡收眼底,揚起嘴角笑了笑。
“繼續翻!”
“這”
一衆人面面相觑,趙與訔也滿臉不解。
但等回到轎子之後,他卻是冷笑了一聲。
——你顧奕了不起,很會查案子,查到了我與李瑕私下相見。
但怕是忘了,這裡是臨安官場。
還想繼續查下去?
呵。
臨安街頭已聽不到人再唱那“大蜈蚣、小蜈蚣”的歌謠。
幾日間,有不少童子已學會了新的歌謠。
那是一首歐陽修的詩,但句式被調換了之後,竟顯出别的意思來。
“姚黃魏紫開次第,不覺成恨俱零凋。彎弓或拟射石虎,又欲醉斬荊江蛟。殘花不共一日看,東風送哭聲嗷嗷”
“陛下息怒,卑職有罪!”
“你們來告訴朕,何謂姚黃?魏紫?開次第?又何謂‘不覺成恨俱零凋’?!”
“卑職”
“石虎已遇箭,告訴朕,荊江蛟又是誰?是誰?蒙古人或者那鬼魂是否還要殺賈似道?再告訴朕,殘花是指何物?指何物?!來,何仲景,你來給朕解解這詩。”
“卑職不敢。”
趙昀怒喝道:“解!”
“卑職還在查,在查到底是何人放出這等謠言”
“查?朕讓你們這般查案?這才幾日光景你們便鬧得滿城皆知!聽不懂朕的話嗎?是否要朕明說‘此案須暗查’,那是否還要朕再诏告天下,把真相全抖落出來?弄得天下人心惶惶了再叫你們查?!”
“請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卑職沒有大張旗鼓”
趙昀擡手用力一指,冷冷道:“若有一句詩傳進慈憲夫人耳朵裡,朕要你們兩個的腦袋。”
“卑職一定平息謠言,一定平息謠言。”
趙昀臉色依舊難看,但終于不再給這二人施壓,隻問道:“榮王遇刺,是否與李瑕有關?”
“目前并無線索指向李瑕。但但李瑕遇刺,似乎是榮王”
“夠了!朕隻問你,是誰殺了朕的弟弟?!”
顧奕為難了一會,無奈應道:“卑職認為,臨安城有人在暗中攪動是非,陛下想查明的真相,許是,已被人寫進了詩裡。”
趙昀閉上眼。
他知道,自己又猜對了。
就因為盯着自己這個皇位,自己那位弟弟弄得夫妻反目、姐弟成仇,殺妻族、殺外甥,殺到天理難容,終于落得這皿親相殘的地步。
“姚黃魏紫開次第,不覺成恨俱零凋”
趙昀也想讓皇城司去證明自己猜錯了。
但證明不了,他始終是對的。
繼續查證下去,隻會讓天家醜事被有心人利用。
“道理很簡單,趙與芮之死不論栽贓給誰,趙昀都會懷疑我,不會有合适的栽贓對象。那幹脆栽贓給鬼,栽贓給一隻趙昀不願去觸碰的鬼。
初時,他會不信邪,查我。若皇城司一直追查下去,必能查清真相。但趙與訔最知道趙昀怕什麼,把鬼放出來了。等鬼纏上了趙昀,他便會意識到,趙與芮不值得,趙與芮在給他添事端。”
“關鍵在于,沒人能想到是趙禥幫的阿郎?”
“不錯。”李瑕道:“這案子想必就快了結了,趙與芮就是被鬼魂殺的。”
嚴雲雲仔細聽完,忽擡頭問道:“阿郎可是在指點我計略?”
“嗯。”
嚴雲雲有些感動,踟蹰了一會,問道:“阿郎信得過我?可是,阿郎從來沒碰過我。”
“我也沒碰過姜飯、林子、高年豐。”李瑕道:“你比他們聰明,所以教你。”
“那阿郎教我這些,是希望我嫁給令兄嗎?”
李瑕道:“與此無關,是你自己一直在乎你是個女人、是妓女出身。但我用你,隻因為你夠狠辣、夠忠心,哦,還有時機,當時我并無旁人可用,隻能用你,至今你跟着我快三年。竟還在糾結女人、妓女?”
嚴雲雲行了一禮,應道:“明白了。”
她灑脫自若了許多,笑了笑,竟忽然有了幾分神似韓祈安,道:“那接下來,我安排人去給趙禥獻藥,鬧出祥瑞,趙昀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祥瑞。
然後,趙禥前來探望并将藥‘賜’給阿郎,如此演上一場,隙怨盡消。
再等江萬裡的奏書與西南戰報傳來阿郎可歸蜀矣?”
“不錯。”
“恭喜阿郎上策将成。”
李瑕也是輕松下來,道:“嗯,别的計劃用不到了。你去吧,地道不能走了,出門小心,莫帶了尾巴。”
“阿郎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