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信丞的話如落水巨石,瞬間激起千層浪花。什麼叫自柳池之後再無甲等?這不是說端午詩會柳池鳌頭獨占,其他書生都要矮他一等嗎。讀書人本就心高氣傲,何況還是未曆風雨的讀書人呢!
代信丞話音剛落,人群中央便站起一個書生。這書生豐神如玉,劍眉斜飛,着一身灰白相間的錦麗長袍,背負着雙手傲氣十足。
“代大人,你說這話學生可不認同,柳擇生有全甲之才我等不否認,可若說此番詩會自他之後再無甲等,未免有些誇大。連龍舟唱詩都不參與之人,又何來登樓的資格?”
錦袍書生言之諄諄,話鋒直指柳池。落座的不少武夫笑意怏然,皆是一副看戲的嘴臉,相比那些書生的義憤填膺要自在得多。範希正沒說話,相比台下衆人他更有勸和的權利,可這會兒他卻沉默了。以他的身份,此刻要是開口在衆書生眼裡便成了偏袒。
代信丞笑意盈盈,一句話被那書生激得無路可退,心裡卻比誰都高興。他甚至希望這裡所有人都來挑刺,一層層剝開那位柳家公子的外衣,讓他再沒什麼東西可以藏着掖着。
柳池沒去接話,自顧自倒了杯果酒,甚至連多看一眼都欠奉。與他同桌的幾個書生一時間面紅耳赤,如芒刺在背。而白無瑕卻像個沒良心的過客,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飲着那淡出鳥來的果酒。反觀葉彤,神色倒有些緊張,她知道柳池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也不是什麼愛出風頭的人,若是真被這群書生惹急了,他沒準真會掉頭離開。
畫舫二樓,衆人皆看着窗邊的方向,那桌一人飲酒,一人倒酒,一人冷清如常,一人滿臉疑惑,其餘幾人則坐立不安。
那書生又道:“莫非詩會首唱名的柳擇生便是這副模樣,看來楚州仕子也不過如此。不如大夥一起将這種欺世盜名之輩趕出十舫,也好落得個耳根清淨。”
他雖這般說,話語卻沒什麼煽動的力度,衆書生面面相觑,卻沒人敢接話。蓋因柳池之前幾段的點評實在太精妙,若論詩詞,他詩舫那首竹石便可掩蓋一切。
狐飄飄微微抿了口果酒,瞄着柳池所在的方向,意味深長,朝着曹景絢低聲道:“殿下,詩會怎的還有可以走水的?飄飄累死累活才摘下彩旗,早知道可以走水也就不必去奪什麼旗了!”
曹景絢面色如常,狐飄飄的話他自然聽懂了,無非就是想讓自己來做那最後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其實對于柳池不經唱詩便登樓的情況,作為皇家出身的曹景絢其實是抱着公正的态度,曆屆詩會還從未出現過走水的狀況。他之所以沒開口,就是想試試範希正的态度。
相比隻有個柳家身份的柳池,範希正的價值自然要高許多。柳池空為将軍府之後,手無實權不說,光柳家能不能起複都還是兩說。而範希正卻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前程光明。自己雖明面上是詩會的主導,但若沒有範希正等人配合,自己一人怕也難以成事,詩會中可有不少人沖着範希正文名而來。所以範希正的态度,他不得不考慮,範希正若執意要護柳池,他也沒什麼好的辦法。
但他對柳池也沒什麼敵對的态度,無非就是聽了太多代信丞的誇贊,想見識一番柳池的才學,恰好狐飄飄給了他個台階。
“諸位息怒,柳公子能上二樓乃是本王授意,剛剛柳公子過論舫之時的解論頗受範大人青睐,本王才自作主張。要知道前不久的楚州水患,柳公子所書籌案可是幫了大忙,所以範大人才這麼看中他的解論。柳公子之責,當本王來承才對。”
說着,曹景絢端起酒杯道:“本王借這杯果酒與諸位陪個不是,柳公子沒去參與龍舟唱詩着實是少了失了一道風景,不過以柳公子的才學,諸位想要補償也未嘗不可!”
言罷,曹景絢舉杯一飲而盡,繼而看向柳池的方向,道:“柳公子,想必你不會連本王這幾分薄面也不給吧!”
柳池嘴角浮起一絲從容的微笑,起身舉杯道:“勞煩殿下替擇生說情,擇生再矯情反倒是讓殿下難堪了!”
曹景絢這話說得太有水平,完全将柳池的退路堵死,若是和兇無點墨之人怕是要身敗名裂。範希正站在台上沉着眉頭不說話,看着曹景絢神色複雜。你身後那位不簡單呀,雖不是正統可無論心智手腕一點都不差。
柳池舉杯一飲而盡,卻尴尬道:“不過剛剛學生與範大人讨論蝗災之論,一時間沒有什麼準備,眼下見諸位這般有興緻,倒也巧得一首長短句,請諸位不吝賜教!”
諸人翹首以盼,生怕錯過什麼,本來觥籌交錯的二樓一時間落針可聞。
柳池微微走離座位來到窗前,望着江上陸續離開那條由畫舫燈火形成的火龍,沉吟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百舸争流恍如故。鳳箫聲動,琉璃光盞,一夜魚龍舞。”
吟完一段,他微微轉身,望着舞台一側十來個嬌媚舞女,接着道:“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裡尋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吟到最後一句,他索性閉上雙眼。此刻他那雙眼睛要是放在誰身上,誰都會不自在。
一曲作罷,柳池掉頭再次望向江面,二樓再次陷入寂靜,唯有個别身在人群中的書生伸長脖子望向江上歸去的那條火龍。
應景,應人!卻沒人敢接話。之前那開口挑釁的書生不見蹤影,範希正心裡正琢磨着他那最後一句。
反觀曹景絢卻漸漸沉着眉頭,特别是自他那句蓦然回首之後,心思更加複雜起來。莫非他看出了什麼嗎?曹景絢心裡有些打鼓,他那詩看似在找某一個女子,未必沒有提醒自己的意思。燈火闌珊,自己用的手段難道都被他看出來了?
相比曹景絢,席間的葉彤更為尴尬。這長短句朗朗上口流利簡單,她自然聽懂了其中的意思。之前柳池并不想登什麼十舫,若不是有她相勸早就離開了,又加上剛剛柳池那番話,這詩的味道可就太深了。
女兒家的心思總是無法猜測,可柳池之所以選這首青玉案稍作改動來應付,多半卻是為了提醒曹景絢。但這首青玉案意味太過深長,就算在那個世界也不乏有大儒引以之作勵志之用,他真怕葉彤有什麼誤會。一詩念完,他臨窗伫在窗邊,絲毫沒有落座的想法。
柳池沒入座,席間衆人便沒人出聲,不少人還在咀嚼他這首長短句的韻味。秦韶正好坐在窗戶對面,柳池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眼中。他早已看不懂眼前的柳池,之前的點評幾乎每次都會給他不小的震驚,可剛剛這首長短句,他才親眼見識了柳池的風采。什麼一氣連作十二首,什麼衣帶漸寬終不悔,傳聞不如一見,這首以青玉案為詞牌的長短句,怕自今日之後天下無人不知。
燈火闌珊處,那人是在眼前嗎?他心底有些替妹妹惋惜,柳擇生如此,當是深情之人,但闌珊之處的人,卻不是自家妹妹。妹妹讓自己來楚州,到底是為了什麼?
衆人皆沉吟,唯一人除外,白無瑕自飲自酌,一口喝罷低聲道了句“嘚瑟”,饒有興趣的看着一臉冷峻險些挂不住的葉彤,輕聲道:“葉姑娘,擇生為了你可全豁出去了,千萬别讓他心寒才是。”
葉彤冷冷瞪他一眼,臉色恢複如初。
白無瑕低聲笑道:“别老一天哭喪着臉,你若是高興些,沒準擇生修煉起來也順當些!”
似乎有人聽見了這邊竊竊私語,終于有人站起來道:“柳公子才學當真不凡,僅憑此詩公子當豔福不淺,若是哪位花魁能得公子寵幸,沒準會流芳千古!”
出聲打破沉寂的不是其他人,正是居中一桌的代信丞。也幸得他一句調笑,畫舫尴尬的氣氛才稍有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