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小兩口等不到婚後,婚前就要關着門說話,也沒人去問當事人的意思了。四太太告訴蕙娘的時候,用的已經是打趣的口氣,“權子殷這個人,也是太好動了一點,聽說就是為了上我們家來扶脈,才硬生生把行程往後拖了幾天。才扶了脈,轉天就去蘇州了……等他回來,也就可以辦你們的婚事啦。”
他要能說動權家反悔,蕙娘反而還佩服他了,現在這個樣子,她心底隻有更看不起權仲白:自己家裡談不定,居然就逃到外地去了,真是個懦夫。
可當着一家子喜氣洋洋的長輩,她也不好把心思露出來:成功為蕙娘物色了這門樣樣都很妥當的親事,四太太固然是有大功告成之感,得意非凡。可最高興的人,那還當屬三姨娘不過了。蕙娘要是嫁入何家,何芝生一旦中了進士,她以後要随着丈夫宦遊在外,這是肯定的事。現在嫁進權家,起碼可以經常回娘家看看,彼此也有個照應,再說,權仲白功成名就,就是蕙娘,也不能昧着良心說,何芝生的各色條件能比得過權神醫。如今蕙娘能說成這麼一門親事,三姨娘簡直容光煥發,一夜間都年輕了幾歲。
要說家裡有誰的笑容最勉強,那自然就是五姨娘了。從前蕙娘也不知沒有留意,但她沒往心裡去:自己要是嫁了何家,那日後不在京城,要保持對娘家的影響,總是鞭長莫及。現在要嫁權家,日後自然是常來常往,五姨娘心裡不大高興,也是難免的事。
但現在,她肯定不這樣想了,就是綠松都和蕙娘念叨,“您還沒出門,老太爺且還安康呢,她就開始往府裡安插人手了……就為了把這個家握在手上,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借着蕙娘親事定了,老太爺、四太太都高興的當口,五姨娘已經求準了四太太,把自己娘家一個遠方兄弟收進府中做活,就安放在二門門房上做事。
蕙娘一時還沒空顧及太和塢,她最近實在是太忙了一點:自雨堂裡裡外外,現在是沒一個閑人,進了二月下旬,連孔雀都被接回來了――一來,石英的表現,依然是完美無缺,二來,五姨娘恐怕也不會再向自雨堂索要首飾了,但凡她還有一點眼色,都能明白,現在的自雨堂哪有工夫搭理她。
一般名門貴女,從小開始留意置辦嫁妝的并不在少。比如文娘的嫁妝,這些年間就已經陸續齊備,倒是蕙娘情況特别,就定了要說親,沒出孝也不好給她辦。現在定了要出門子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自雨堂裡的各種貴重物事盤點一遍――這些東西,是肯定要帶到夫家去的,餘下自雨堂裡沒有的,就要往外置辦了。
“不要緊。”老太爺的話,四太太一直都是很當真的。“反正子殷在香山有個園子,就他一個人住,你的嫁妝,要是國公府擺不下,一部分就堆到香山去,也是妥當的。”
雖說國公府占地廣袤,但四太太的擔心也絕非空穴來風。自雨堂裡光是上頭畫了各色故事,用來繃圍屏的輕紗都有一大倉庫,專用來随時替換了炕屏,供清蕙閑着無事,看着打發時間的。還有她上百隻的貓狗,裝了幾間倉庫的各色衣服布料……至于家什,那就更不用說了,一般官宦人家花費大量心思收集打制,給閨女撐門面的紫檀家具,焦家雖然也不多,可把幾間屋子都武裝一遍,那也是綽綽有餘的。四太太愁的不是不夠,而是還能再添置什麼:自雨堂裡實在是應有盡有,要想出一點缺憾來,可真是難了。
至于清蕙自己,她也沒有閑着,京中禮俗,初次見面,是要遞活計的。給夫家親戚的手工活可以由底下人代勞,但她起碼要給權仲白做點荷包之類的小件,四太太對她的女紅不再那麼放縱了,特地從焦家布莊裡調了兩個繡娘來,專教清蕙繡活……雖說要出嫁了,可她的待遇、風頭,在焦府卻始終還是無人能敵。
有人當紅,自然就有人眼紅。自從權仲白上門給蕙娘扶脈,這一個多月,文娘都在花月山房‘病’着,家裡人都明白她的心事,非但四太太不給她請禦醫,隻令家常醫生來給扶脈,就是三姨娘還特别叮囑蕙娘,“你也知道你妹妹的脾性,時常泛酸的,最近,你還是少和花月山房往來為好。”
文娘越是小心眼子,蕙娘就越要捏她,對三姨娘,她沒必要藏着掖着。“就這麼姐妹兩個,不相互扶持,事事還都要和我比,心眼不比針尖大……到了夫家,是要吃虧的。”
在蕙娘,文娘是她的親妹妹,可在三姨娘,文娘又不是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她歎了口氣,“就讓她酸一陣子也就過去了,太太都不說話,你插什麼嘴呢?”
在這點上,蕙娘對嫡母是有些意見的,她沒有再說什麼,而是關切地問三姨娘,“最近太和塢的人,沒有給你氣受吧?”
蕙娘定親,對三姨娘來說,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女兒終身有托、所托得人,三姨娘最惦記的一樁心事,終于有了結果,這一陣子她精神都好多了。可另一方面,蕙娘是定了要出嫁的人……當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這麼一哆嗦,有老太爺幾次表态,四太太特别關注,自雨堂的待遇沒怎麼下降。可清蕙還不了解這幫天生勢利眼的下人嗎?南岩軒看着一切如常,可到底衣食住行的規格有沒有縮水,就隻有三姨娘和符山心裡清楚了。
三姨娘也沒有裝糊塗,“你這還是想問承德的事吧?都和你說了,就是和五姨娘談到往事,一時心酸起來,回頭掉了幾滴眼淚……我都沒往心裡去,就你問個沒完。”
符山向蕙娘透出消息之後,蕙娘已經逼問了生母幾次,三姨娘都不肯露一點話風。可她越是這樣,蕙娘就越是生疑:三姨娘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了。雖然一輩子與世無争,但也不是什麼水做的人兒,五姨娘就是揪着她去世的爹娘問,隻怕都不能把她問成那樣……
可三姨娘就咬死了不說,她還真隻能另想辦法,她也就不再逼問,而是換了個話題,同三姨娘說起。“文娘這樣鑽牛角尖,其實隻是自誤。明日阜陽侯家有酒,那又是衆人齊聚的大場面,她不去,好些人家沒見着她,親事豈不是又耽誤了?也是十六歲的人了……”
“這哪有這麼着急的。”三姨娘不以為意,“才說了你的親事,怎麼也歇一歇再說她的,怎麼,難道今年說不了親,家裡就要把她胡亂許人了不成?”
蕙娘眼神一沉,她沒接三姨娘的話茬,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其實,她應該自己更主動一點,争取應下何家那門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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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天來得早,才是二月中,便已經是花開遍地、蜂蝶争鳴,庭院裡熱鬧得不得了。連風都似乎帶了南意,筋骨都是軟的,吹在人身上,像是一隻小手,軟軟地一路往下摸……阜陽侯府裡自然也是莺聲燕語、分外熱鬧。蕙娘随在母親身邊,被阜陽侯夫人握着手看了半天,衆人免不得又要誇她,“上回穿的錦襖,真正好看。今日你偏又不穿它了,換了這一身,這條斜紋羅裙,樣式也好!”
也就是兩個月工夫,今日來赴宴的各家姑娘,十個裡有五個穿的全是深深淺淺的紫色,配着腰間捏褶的錦襖。蕙娘自己倒是又換了新衣裳,芙蓉妝羅裙,裁出八幅不說,褶内竟是以杜織粗素綢拼成,色用天水碧,同絢爛多彩的芙蓉妝花羅,在質地同顔色上都有強烈對比,行動之間,芙蓉花顫,仿佛真是生在樹上一般。阜陽侯夫人啧啧連聲,親自拈起裙角細看了半日,便笑道,“上回在楊家,那條裙子我也見了。料子的确是難得!但也就是個料子了,今日你這料子都是易得的,隻難得這手藝。兩樣绫羅,如何拼得同一張布一樣,手藝、心思,都是奇絕了。”
又看看蕙娘的臉盤,她更滿意了,“真是也隻有她這張臉,才配得上這條裙子了!”
阜陽侯張夫人是權仲白的親姨母,這一次下請柬,她特别帶話令蕙娘一道過來,也是再為權仲白相一相蕙娘的意思。雖說兩家消息保守得好,坊間還沒有傳言,但蕙娘對她,當然特别客氣。“不過是身邊丫頭随意做的,您要是中意,回頭我讓她把模子送來。”
這份人情可不小,一群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張夫人身上:焦清蕙的衣模子,可不是那麼好弄到的……就是牛夫人、孫夫人、楊太太這樣的貴婦人,恐怕也沒有這份面子。
張夫人笑得更開心了,她沖清蕙一擠眼,語帶玄機。“今兒就算了,我怕被生吞活剝了呢。以後我要看中了你哪條裙子,我就偷偷地問你要模子去!”
衆人都笑起來,話題也就不在蕙娘身上打轉了――何蓮娘親自過花廳來,怯生生地把蕙娘挽到女兒家們那一桌去坐。
出了長輩們的屋子,蓮娘頓時将那小女兒害羞态度為之一收,她活躍起來,“蕙姐姐,文姐姐今兒怎麼沒來呢?今年吃春酒都沒見你,我們都當今兒還是文姐姐來,你還不來呢。”
“她身上不好,就不來了。”蕙娘随口說。
蓮娘眼珠子一轉,便壓低了聲音問她,“是不是你開始置辦嫁妝了,文姐姐心裡又不高興,這就不和你一同來了?”
這個小氣的名聲,都傳到别人家裡去了!雖說何蓮娘和兩姐妹都算熟稔,也比一般人更機靈一些,蕙娘仍是興起一陣不滿:文娘做人,實在是淺了一點。
不過,蓮娘竟這樣問,即使有用意在,也有些不妥當,她笑了笑,“要這樣說,她置辦了七八年嫁妝了,我這七八年間,還起得來床嗎?”
一如既往,蓮娘問話,一般都有她的目的,雖說蕙娘預先給她堵了一句,她還是不屈不撓地打探消息。“嘻,這可大不一樣――她置辦了七八年,斷斷續續零零碎碎地辦,動靜就小嘛。蕙姐姐你這嫁妝置辦得,都快驚動半個京城了,我要是文姐姐,我心裡也不舒服!”
似蕙娘這樣身份,很多事不是她想低調就能低調得了的。就好比出嫁時的鳳冠霞帔,霞帔也就罷了,鳳冠總是要往外訂做的吧。要是一般人家,往老麒麟一傳話也就罷了,到時間自然首飾到手。可焦清蕙是一個镯子、一雙耳環,都能引起一陣漣漪的人,訂鳳冠這麼大的事,怎麼可能不洩露消息,再有物色各式花色綢緞布匹、吩咐家具商行工房……略微懂得些世故的貴婦人稍微一結合消息,很容易就能推測得出來:這是焦家的十三姑娘開始置辦嫁妝了。
雖說這也許是未雨綢缪,按慣例提前置辦,可何家是有心人,最近四太太忙着,沒出來赴宴。文娘‘病’了,蕙娘學女紅,一家人都有事,蓮娘幾次派人給蕙娘問好,都未曾見着蕙娘的面,就被管教嬷嬷給打發回去了。就是這一次,蕙娘也沒打算回她的話,她輕輕地笑了笑,蓮娘看着她的神色,竟不敢再往下問,她不禁一聲讪笑,這才又說起了吳興嘉,“這幾個月也難得見她,這還是頭回見面。本來年後說要選秀的,我們都當她一心預備此事呢。沒想到今年又不選了,要推到明年去……唉,她也耽誤了。”
吳家的心事,明白的也不止焦家一家。蕙娘倒沒想到這一次她還能和吳興嘉照面:上回受了如此奇恥大辱,按說她起碼得蟄伏了小半年,等衆人淡忘此事不再說嘴了再出來應酬。至少,按她的性子,從前幾次在她手上吃了虧,就都是如此行事的……
不是冤家不聚頭,兩位貴女兩次出門,居然都撞到了一塊。蕙娘自然是氣定神閑――她明知嘉娘是最厭惡她這安詳做派的,私底下多次說過,‘一個庶女,倒以為自己是公主了不成,高高在上的,看誰都像是看她家的丫鬟’,在嘉娘跟前就越是淡然大度。一進廳,她同衆人寒暄一陣,又笑着同嘉娘用眼神打了個招呼,仿佛根本就不記得彼此間的不快,一邊在蓮娘身邊坐了下來。
有石翠娘在,任何小戲都不會缺少觀衆,别人還未說什麼呢,她先就和蕙娘招呼。“聽說蕙姐姐要來,我們都吃了一驚。一兩個月沒見你,還當你在家一心一意地繡嫁妝呢!”
一邊說,一邊就拿眼睛去看吳興嘉。衆人于是恍然大悟,立刻想起兩三個月前的那場好戲。有些城府淺的小姑娘,眼神就已經直直地落向了吳嘉娘腕間。
出乎所有人意料,吳嘉娘的态度居然還很輕松,她一反從前冷傲做派,倒有幾分學了蕙娘,态度寬和裡帶了一絲說不出的憐憫,輕輕一抿唇瓣,居然主動附和石翠娘的話頭,和蕙娘打招呼,“沒想到還在此處撞見了蕙姐姐。”
連蕙娘都難得地有幾分吃驚――就不說文娘少年好弄,鬧出的硬紅镯子一事。按母親說法,她和權夫人一唱一和,在宮裡可沒少給吳嘉娘下絆子。雖說不至于有什麼能被抓住的話柄,但吳家人又不是傻子,消息一旦傳出來,難道還不知道焦家人會是怎麼個說法嗎?即使選秀最終又拖了一年,實際上給吳嘉娘造成的損害并不算太大。但按她的性子,對自己隻有更恨之入骨……
再說,太後、皇後親自給權仲白做媒,自己又開始置辦嫁妝……怎麼到現在何蓮娘還會旁敲側擊,一個勁地想知道焦家的心意?難道當時的幾個妃嫔回宮之後,竟是一句話都沒有亂說,還把這個秘密,保持到了現在?
可她也沒工夫仔細琢磨,就已經被一群姑娘家纏上了,這些公侯小姐可不是吳嘉娘,起碼還守住了一個傲字,人前人後都和蕙娘不友好。在背後把她酸得都要化了,見到她身上的裙子,又全都來看,“這怎麼縫得一點針腳都看不出來的,真是想絕了!”
吳嘉娘今天的裝扮,并無特别可以稱道的地方,手腕又被袖子遮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出戴了什麼镯子。自然而然,她又一次被蕙娘搶走了所有風頭,可這一回――蕙娘心底暗暗納罕,她的神色一直都很鎮定,就連眼神都沒流露出一點不服。
席散之後,衆人三三兩兩地站在花陰裡說話時,她甚至還主動踱到蕙娘身邊,同她搭話。“最近,蕙姐姐又成了城裡的談資了。”
還好,一開口,始終是忍不住夾槍帶棒,沒有一律柔和到底。要不然,清蕙還以為她同自己一樣,死過重生、痛定思痛,預備改一改作風了。
“也是沒有辦法。”她也報以客氣一笑,“外頭人說什麼,我真是一點都不知道。我就奇怪,她們怎麼這麼閑得慌呢。每做一件事,都要拿來說說嘴。”
這擺明是在說吳嘉娘,也算是對她的回擊。吳興嘉莞爾一笑,倒并不在意,她悠然道,“畢竟蕙姐姐身世特别嘛……也就是這特别的身世成就了你,不然,蕙姐姐怕是沒有今日的風光喽。”
吳興嘉居然有臉說得出這話來!
以蕙娘城府,亦不禁冷笑,“這話你也好意思說得出口?恐怕天下人誰都說得,就你們吳家人說不得吧。”
當年黃河改道,老百姓死傷無算就不說了,随着焦家人一道殉身水底的,還有大小官員一百餘名,一夕全都身亡,在朝野間也的确激起了軒然大波。這樣的大事,總是要有一個人出來負責的。可河道提督自己都有份去吃喜酒,也早已經化作了魚肚食。現成的替罪羊死了,隻好一個勁往下查,查來查去,這個人最終就着落到了當時的都禦史身上。而這個人,恰好就是吳興嘉的堂叔,去世老吳閣老的親弟弟……當時焦閣老已經因為母喪丁憂在家,對朝政影響力自然減輕,又還沒混到首輔地步。雙方角力未休,硬生生拖了一年多也未有個定論,就在這一年多裡,都禦史本人已經因病去世,按朝廷慣例,他甚至還得了封贈……
也因為此事,連四太太都對吳家深惡痛絕。文娘一門心思羞辱吳興嘉,倒也不是她要炫耀财富,實在是為了讨嫡母的好兒。這一點,蕙娘心底是明白的,就是她屢次下嘉娘的面子,其實也都是看母親的臉色做事……現在吳興嘉還要這樣說,她不勃然作色,倒像是坐實了嘉娘的話一樣:焦家别人不說,蕙娘是該感謝這一場大水的,不是這水患,也成就不了她。
吳嘉娘今日表現,的确異乎尋常,她雙手一背,沒接蕙娘的話茬,反而又笑着說,“唉,說起來,蕙姐姐,這嫁妝也不必置辦得這樣急啊,打牆動土,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是又違了您的本心嗎,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大可以慢慢地辦嘛。”
這兩句話,看似毫無關系,可蕙娘能聽不明白嗎?先提身世,再提嫁妝,這就是赤.裸.裸地嘲笑蕙娘,她就算條件再好又能如何?親事反而更難覓,三五年内恐怕都難以出嫁,自然可以從容置辦嫁妝,就不用像現在這樣,鬧得滿城風雨,将來不辦婚事,反而丢人了。
看來,也就是知道了自己置辦嫁妝,肯定蕙娘是要說親出嫁,而不是在家守竈了。吳嘉娘才把這不知打了多久腹稿的話給說出來,難怪她今天氣定神閑,一點都不着急上火,原來是自以為拿準了自己的軟肋……
蕙娘瞟了嘉娘一眼,見她大眼睛一睐一睐,溫文笑意中,透了無限矜持――她心頭忽然一動,立刻就想到了母親的那幾句話。
“就告訴你知道也無妨,吳家其實也是打了進退兩便的主意,若進宮不成……”
阜陽侯夫人是權仲白的親姨母,為了權仲白,她先親自上門來拜訪四太太,後又特别帶話令她出席今日宴會,以便再次相看。她這個姨母,對權仲白一直都是很關心的。
看來,兩家保密功夫做得好,吳家手裡,還是年前的舊消息。
她便輕輕地笑了起來,反過來揶揄吳嘉娘。“嘉妹妹也是有心人,自己嫁妝還在辦呢,怎麼就惦記起了别人的嫁妝來?”
你嫁妝來我嫁妝去的,其實并不合乎身份,吳嘉娘那幾句話,說得是很輕的。可蕙娘的聲音就大了一點,幾個早豎起耳朵的好事小姑娘立刻就找到了話縫,笑着聚到了近旁來,“什麼嫁妝不嫁妝的,是在說嘉姐姐的嫁妝?”
吳興嘉今年十六歲,在京城年紀也不算小了,可現在都還沒有說定親事……說蕙娘難嫁,還真是應了蕙娘那句話,“别人都說得,就你吳興嘉說不得。”
石翠娘人最機靈的,見吳興嘉雙頰暈紅,略帶一低頭,卻不說話。她眼珠子一轉,便笑眯眯地道,“噢,我知道啦,我說嘉姐姐今天怎麼來了――是家裡人把你說給了阜陽侯家的小公子,讓你給婆家相看來了?”
“你可别亂說。”嘉娘忙道,“這可是沒有的事!”
不過,隻看她面上的紅暈,便可知道即使不是給阜陽侯家,但是來為人相看這一點,十有□沒有猜錯。幾個人一通亂猜,到最後還是何蓮娘憑借超人的人際天賦拔得頭籌,“我知道啦,張夫人是權家兩位少爺的姨母,前頭權神醫兩任少奶奶都是她做的大媒――”
嘉娘臉上輕霞一樣的暈紅,由不得就更深了一分。她雖也否認,又虎下臉來道,“盡這樣趣我,滿口的親事、親事,可還有女兒家的樣子嗎?”
石翠娘可不怕她,“我也是定了親的人,哪裡就說不得親事了。嘉姐姐太古闆啦,活像是五十年前的人!你同權神醫郎才女貌,很相配呀,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這個小人精,居然就從嘉娘的臉色,已經猜出了答案。
吳嘉娘立刻就占盡了風頭,為一群小姑娘環繞着問權仲白的事――權神醫在深閨女眷們心中,一直都是谪仙一般的存在,這些小姑娘,沒有誰不在屏風後頭,偷看過他的容貌,恐怕也有不少人做過關于他的白日夢。現在他又要說親了,對象竟還是從來都高人一頭的吳嘉娘,她們自然是又妒忌,又好奇,有無數的話想要問。嘉娘雖不勝其煩,不斷澄清,可臉上紅暈,還是被問得越來越深,好似一朵“銀紅巧對”,被問成了“錦雲紅”。
蕙娘含着她慣常的客套微笑,在一邊靜靜瞧着。
她覺得有意思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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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們在阜陽侯的花園裡,也就遊樂了一個時辰不到,天色轉陰,似乎快要下雨。她們便被帶回了花廳裡――席面已完,也到了要告辭的時候了。
這一次進來,衆人看着蕙娘的眼神又不一樣,雲貴總督何太太和焦家熟,她先開了口。
“十三姑娘,大喜的好事,虧你也藏得這樣好。”她的語氣裡有淡淡的失落,但還算能夠自制。“要不是張夫人說起,我們是一點都不知道。你母親該罰,已經喝過三杯酒了,你也該罰!”
可惜,席面已撤,現在何太太手邊隻有濃茶了。衆人都笑道,“是該罰,焦家這朵嬌花,也是我們從小看大的,現在名花有主,卻還藏着掖着,好像是壞事一樣……焦太太,你說該罰不該罰?”
四太太雙頰酡紅,居然有一絲醉意,她擺了擺手,握着臉頰不說話了。倒是阜陽侯夫人心疼蕙娘,出來解圍,“這不是吉日還沒定嗎,不送帖子,難道還要特别敲鑼打鼓、走街串巷的告訴嗎?也是我不好,多嘴了一句――”
她望了蕙娘一眼,臉上寫足了滿意同喜歡,“我自罰一杯茶,也算是替她喝過了,成不成啊?”
她是主人,衆人自然給她面子,都笑道,“罰可不敢,不過,您也喝一杯茶醒醒酒是真的。”
接着便又都連聲恭喜四太太,“真是天造地設!天作之合!”
又有湊趣的太太、奶奶高聲笑道,“确實,除了蕙娘,還有誰配得上權神醫這樣的人才!”
在一片賀喜聲的海洋裡,蕙娘用餘光一掃,先找到了吳太太――她倒還掌得住,沒露出什麼異狀。而後,在一群幾乎掩不住訝異的貴女群裡,她尋到了吳興嘉。
以吳興嘉的城府,此時亦不由得淺淺顫抖,那雙大得攝人心魄,冷得奪膚徹骨的雙眸,瞪得比平時都還要更大,從中似乎放出了千股絲線,恨不得全纏上蕙娘,将她勒斃……
如果說文娘的那雙镯子,是給吳嘉娘的一記耳光。今日蕙娘音調上的一擡,才真正是把她踩到泥裡,給她上了一課,讓她知道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奇恥大辱。可不論是她,還是石翠娘、何蓮娘,又能說得出什麼呢?蕙娘除了一句打趣之外,可什麼都沒有說。
蕙娘的笑容加深了一點,倒笑出了無限風姿。
“哎喲,是有喜事不錯,今天這笑得,比從前都深,都好看!”何太太已經沒有多少異狀,還笑着主動帶頭調侃蕙娘。
在衆人贊美聲中,蕙娘又沖吳興嘉點了點頭,态度還是那樣,在友善之中,微微帶了一點居高臨下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