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家十三姑娘的名聲,在京城一直都很響亮,她當了七八年承嗣女,因身份不同,種種行為,和一般女兒家南轅北轍。有些事焦家人自己不張揚,但權家難免也收到一點風聲,權仲白心底也不至于不清楚,焦清蕙雖然在應酬場合裡永遠輕聲細語,保持了她高貴矜持的做派,可她是承嗣女的身份,要總是一派大家閨秀的樣子,焦閣老又怎麼放心由她來接手家業呢?
可就算如此,十三姑娘這直勾勾地一句話,也令他氣皿翻湧,一時幾欲暈厥。權仲白并非沒有見識過更大的場面、更離奇的對話與更粗魯的女兒家,畢竟他醫者出身,世态炎涼人間百态,從少年時起就見得慣了。可他承受過的這許多質疑裡,似乎還沒有一句話比焦清蕙的這麼一問更有力,更能觸到他的脾氣――也許,任何一個男人被這麼一問,也都會有些脾氣的。
“十三姑娘,貿然請見,是我的不對。”他歎了口氣,終究還是維持了風度,即使幾乎将牙咬斷,語氣也還是那樣輕柔誠懇:畢竟自己說的是這麼一回事兒,焦清蕙脾氣要是再大一點,恐怕會端起茶來淋他的頭。“但婚姻大事,關乎終生。正是因為不想耽誤姑娘,這才有此說話。我生性浪蕩,實在是――”
蕙娘此時心情,就要比前些日子更輕松得多了。她幾乎是愉快地鑒賞着權仲白俊顔上的挫敗和苦惱,自己反倒拿起瓷杯,輕輕地啜了一口茶水。
“您也先用一口茶。”她笑着将茶杯給權仲白端了過來。“不要着急上火,我可不是說什麼氣話……”
這倒是真的,她還沒那麼無聊,幾乎是婚前唯一一次見面的機會,還會為出一口氣,便肆意羞辱權仲白。權仲白要覺得他被羞辱了,那是他自家的事,在蕙娘自己,她這話是說得不虧心的。“我問二公子這句話,是因為二公子恐怕實在是有些誤會。正待字閨中,隻能由人挑肥揀瘦,自己但凡做一點主,那就是離經叛道、十惡不赦的人,在我心裡,那實在是我焦清蕙。年過而立,自家有一份事業,能夠自己做得了自己主的,連皇上都要客氣相對的,卻是二公子。二公子請想,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三從四德的女兒家,又怎能為任何一件事做主呢?當家做主的,自然是男子漢們……可我要是個男人,早就娶妻生子、繼承家業了,又怎還會和二公子說親呢。二公子,請您細心品味品味,我這話,說得有沒有道理。”
她客客氣氣的這一番話,倒是比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問更噎人。權仲白一時竟無話可答:細品起來,句句都是諷刺,失望和輕視幾乎滿溢。可又的确句句在理,人家話也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看不上,那就讓自己家裡人别來提親,連自己家裡都處理不好,指望一個沒出閣的女兒家來辦事,這也着實是有幾分可笑了吧?
忽然間,焦清蕙的臉看起來也沒那樣美了。權仲白是見過許多後宮妃嫔的,即使他不願再娶,也始終還能欣賞美色。先帝說焦清蕙,“在她長成之後,三宮六院,隻怕多有不如。”這當然是過分溢美了,僅在深宮中,就有兩位妃嫔的美色能同她一較高下。但的确,她生得很端正、很美,氣質也很端正、很清雅……可尖利刻薄成這樣,那還能算個姑娘家嗎?
“我的确庸碌無能。”他索性也就光棍地認了下來。“就因為自知平庸,更不敢高攀您。也怕您一輩子都怨我,隻能将我卑微屈下的一面,剖白給姑娘知道,免得姑娘終身所托非人,我确是一片好意……兩家議親的事,現在雖然還秘而不宣,但不論将來成或者不成,都很難完全保密。我也許是能說動家裡,将親事反悔,但和女方拒婚相比,您難免就難堪一些了……”
權家都說了親了,忽然又反悔,這事要傳出去,第一個最高興的,肯定就是吳興嘉了。上層世家說親曆來謹慎,就是這個道理,為女方拒婚還好,畢竟有女百家求、說親低一頭,這也是很正常的事。可男方反悔,不但對兩家關系是極大的打擊,在女方本人來說,也是奇恥大辱。一經洩露,清蕙本來就難說的婚事,隻怕就更難說了。
這倒也的确言之成理,清蕙心底一個小結,就不情不願地打開了:總算不是全無腦袋,還知道當面拒婚,對女方來說不是什麼好事。
“可你想過沒有,這事是我們能做得了主的嗎?”她也就不再堆着那客氣虛假、甜得發膩的語調,将凜冽本色露出一二。“但凡你要對政壇有一點了解,便不會做今日的蠢事了,以我們焦家所處的情況,這門親事祖父是一定會答應下來的。即使把我嫁個牌位,恐怕他都肯幹……更别說要挑你的毛病――”
她頓了頓,很是不甘心地承認,“也不是那樣簡單的,我們這樣的人家,男婚女嫁,出于兩情相悅的本來就是鳳毛麟角。怎麼,難道二公子還想着找個情投意合的女兒家,也不計較出身,也不計較門第,同她和和美美地過完下半輩子嗎?”
最後這句話,到底還是忍不住摻了一點諷刺。
權仲白便忽然沉默了下來,他望向蕙娘的眼神,又再有了變化――忿然、恚怒、無措、狼狽、愧疚……這些情緒似乎一下為他所遮掩了起來,這雙比星辰還亮的眸子,隻餘一派生疏的漠然。
“我并不覺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麼非分。”他客客氣氣地說。“從姑娘的話裡,權某也聽得出來,道不同不相為謀,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而且也還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總是要博上一博,您不為自己終生争取,難道還要等到日後再來後悔嗎?”
終生?還争取什麼終生,說不定再過幾個月,就是她的終生了。就好像她情願把自己的終生,托付給這個一點都不會辦事的庸碌之輩一樣……
幾乎是出于本能地,蕙娘也立刻為自己罩上了一張由嚴霜做成的面具。
“自出生以來,我錦衣玉食、頤指氣使,過的日子,在京城都是有名的舒坦。”她望着權仲白。“二公子,難道您真以為,這富貴是沒有價錢的嗎?”
對話至此,兩人的态度都已經明朗,根本就不可能說到一塊。焦清蕙固然看不起權仲白,權仲白似乎也根本并不太欣賞她的談吐。兩人四目相對,隻得一片沉默。過了一會,權仲白吐了一口氣,垂下頭輕輕地捏了捏眉心,他正要開口時,門口已傳來了怯生生的畢剝敲擊之聲。還有綠柱那低低的聲音,“姑娘,老太爺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
清蕙也沒想到自己和權仲白之間的對話,你踩一腳我踩一腳,居然滑到了這麼難堪冷肅的地步,說出心裡話,她心底是痛快的,可到底也有些微微的擔憂:還沒過門,關系就鬧得這麼僵了……
但她畢竟是焦清蕙,她是決不會後悔的。
蕙娘一揚頭,她又端出了對付吳興嘉的架子,和氣地吩咐權仲白,“一會出去,您就什麼都别說吧。要問你為什麼想同我單獨說話,您就說扶過脈,我其實沒什麼症候,那就成了。”
這份和氣裡的高高在上,連吳興嘉都聽得出來,權仲白哪還能聽不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竟是懶于作别,站起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向門邊。這倒出于蕙娘意料,她忙幾步趕上了權仲白,也不及細想,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
兩人手指一觸,蕙娘才覺出權仲白指緣粗糙,便覺得指尖一痛,好似過了電一樣,刺得她畏縮了一下,連權仲白的肩膀也為之一跳。她一時不禁茫然道,“這是什麼……”
“噢,是我手掌太幹了,冬日天又冷,”權仲白也是順口就回了一句。“就有光咤刺痛之類,不必放在心上。”
說完了這一句,兩人對視一眼,倒都有些尴尬:就和小兒拌嘴一般,本該兩邊撂了話,便彼此分手的,不想忽然來上這麼一段,倒顯得氣勢全無了……
還是蕙娘心裡有事,她迅速地撇開了這尴尬的氣氛,慎重叮囑權仲白。“一定照我的話說,不是康健無憂,而是沒有症候――”
見權仲白似乎懵懵懂懂的,還未解其中深意,她真是恨不得握住他的肩膀好生搖晃一番,聽聽那小小的腦子,在腦殼中會否晃得出聲響:這個人怎麼就這樣地笨,這樣地遲鈍!還這樣地不以為意!
“今日你行為出奇,已經給我帶來太多煩惱了,”她隻得沉下臉來,拿出了自己禦下時說一不二的态度。“總之按我的話說,必須一字不錯!”
權仲白再深吸了一口氣――蕙娘也看得出來,他在忍她的脾氣,這男人雖笨,可究竟也還是有些涵養的。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這才撇開蕙娘,回身出了屋子。
“讓世嬸受驚了。”權仲白甯靜似水的聲音,沒有多久,就在外間響了起來。“小侄仔細扶過十三姑娘的脈象……卻并沒有什麼症候,是我多想了。”
他很可能不慣說謊――蕙娘猜得對了――這番一聽就知道是瞎扯的話,權仲白說得也不大流利,尤其在症候兩字上,更是有些咬牙切齒,好像恨不得喊進蕙娘耳朵裡,令她明白自己未曾說錯一樣。
蕙娘站在屋裡,轉了轉眼珠子,又見院子裡影影綽綽,有好幾個婆子好奇地望着這裡,她便略略側過身去,稍微避開了她們的眼神,又将全盤事仔細一想,這才垂下頭去,滿意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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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說四太太,就連老太爺都是又好氣又好笑,也心疼媳婦虛驚一場,倒是把謝羅居鬧得雞飛狗跳的,“這個權子殷啊,行事還和從前一樣,到底是個名士态度,和一般循規蹈矩庸庸碌碌的所謂名門子弟相比,行事就是更别出機杼。”
四太太知道公公的意思,她也沒怪權仲白,還是把錯往自己身上攬。“是媳婦膽子小,禁不得吓,大驚小怪的,倒是驚動了您老人家。”
她不禁嗔怪地看了蕙娘一眼,“子殷就不說了,行事随性那是出了名的,可你怎麼也跟着鬧,還把綠柱打發出來了。雖說是光天化日之下,院子裡就有人看着,但畢竟是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就是名分已定,這也是不該的,更别說還沒換婚書呢……”
“兩家都是一言九鼎的人家,頭都點過了,那和換過婚書,也沒什麼差别。”老太爺為清蕙說話。“再說,你的閨女,你也知道,權子殷不是一般人,難道蕙娘就是一般人了?不一般配不一般,正好!”
他捉狹地沖蕙娘擠了擠眼,“在屋裡呆了那小半日,都說了些什麼?”
“也沒說什麼。”蕙娘有意又是一笑,她含糊其辭。“反正,就是說些閑話嘛……”
謝羅居的幾個丫鬟,不免就交換了幾個眼色,都偷偷地笑,四太太一眼看見了,忙追問,“怎麼?難道你們還知道不成!”
“我們是不知道。”能逗主子開心,這樣出彩的差事,一向是落在綠柱頭上的,她忍着笑給老太爺、四太太行了禮,瞅了蕙娘一眼。“就是院子裡經過的幾個婆子,都說,權少爺出了屋子以後,十三姑娘瞧見她們,就把身子背過去,偷偷地笑了――”
這下連四太太都忍不住微笑起來,老太爺更是樂出了聲,蕙娘也就乘勢垂下頭去不說話了。老太爺見她害羞,就打發她,“人都見過了,去和你生母說一聲吧,也和她道道喜,她也一定有很多話想問你。”
把蕙娘打發出了屋子,他這才和媳婦商量,“既然雙方都見過了,聽你說的,子殷一見蕙娘,眼珠子都要黏上去……我看,你也可以準備準備,進了二月,也可以過媒人,請期下聘了吧。”
四太太點了點頭,不免也有幾分不舍。“抱在手上的日子,好似還在昨天……一展眼,她居然也要出門了!”
她看了公公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去年才定了說親出嫁,事情也多,就一直沒能給她預備嫁妝――”
“這件事,我心裡有數的。”老太爺淡淡地道。“你先隻管置辦些家具、首飾,我們家就這麼兩個孫女兒,哪個孫女兒出嫁都不能委屈了。尤其蕙娘嫁進權家,能否立穩腳跟,與子喬将來都有很大關系……你也不要太儉省了。”
這個意思,是還要把蕙娘原本就應很奢華的嫁妝再往上提一個層次了。四太太輕輕地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倒是老太爺又問了一句。“權子殷出來的時候,神色怎麼樣,都說了些什麼?”
“神色也看不出什麼,挺甯靜的。說他随性,我看他還算有城府。”四太太便回憶着說。“先是給我賠了不是,說‘仔細扶過十三姑娘的脈象……卻并沒有什麼症候,是我多想了’。”
現在女兒不在跟前,不必顧忌蕙娘的臉面,她就偷偷地笑出了聲。“沒有症候這四個字,咬得還特别重,好像怕誰不信一樣……這個人啊,一看就知道,平時是很少扯謊的。”
可老太爺卻沒跟着笑,四太太笑了幾聲,有些吃驚,便度去一眼。這一眼過去,她怔住了――
老人家眼神悠遠,神色内斂,竟是俨然已經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