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既出、驷馬難追,至此,入股大事,終于塵埃落定,蕙娘唇畔含笑,重又起身給桂含春行禮,“日後票号事務,還要煩少将軍多照顧了。”
她心底卻亦不禁好奇:這三百萬兩銀子,桂家就真如此渴望洗白嗎?地方軍門,最怕招皇帝猜忌,桂家行事又一向謹慎,如果皇上沒有那番召見,她自也不會明言,桂家入股倒是十拿九穩的事,可在皇上這麼一番表态以後,再不明說那就有點不厚道了,主事的又不是桂元帥,而是桂含春這個近年來被極力培養的宗子。雖說宗子身份特别,但這麼大的事,他很可能無法承擔起當機立斷的壓力,她其實已經不大看好桂家,甚至在心底咂摸起了另一戶可能的人家。沒想到,桂家的态度居然這麼堅決,甯可承擔皇上的不悅,也要入股宜春……以他們的眼界來說,這圖的可能也不止是錢了吧……
桂含春還有很多細節問題,要和蕙娘商定,譬如這股份如何稀釋,桂家拿出多少現銀來,占多少股,又以每年分紅的多少來填補本錢虧空,最終能達到股、本一緻等等。蕙娘一一和他說定了,又道,“少将軍若是有閑,喬家幾位爺、李總櫃都會過來,增資畢竟是件大事,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頓飯,那是要的。依我看,幾個東家也應定期碰面,起碼一年兩次,大家互相問問好,互通有無一番,也是好的。”
桂含春看了蕙娘一眼,緩緩道,“我離京是要陛辭的,如若京中出事,可能回京腳步也會延緩……”
既然最終答複入股,那麼雙方關系自然不同,蕙娘原來不願說的話,現在似乎可以說了,可她卻不接這個話茬,隻笑道,“就按原來離京的日子,他們也趕得過來的,隻要少将軍有閑那就好了。”
兩人說到此時,幾個疑問都已經彼此解釋完了,甚至連瑣碎細節都商定不少,算來幾乎是談了有半個時辰。權仲白那邊診療居然都還未曾結束,蕙娘望了外間一眼,看他居然在給鄭氏放皿,不禁有幾分納罕,因對話也算有了個結果,正欲起身出去看個究竟。桂含春忽又道,“家父的顧慮,是告一段落了。我本人還有一個顧慮,想耽擱嫂夫人一點時間。”
蕙娘有些吃驚,才擡起了身子,又坐回了椅上。桂含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權仲白的背影,他的聲音,比方才提得要高了一些。
“實話實說,如今宜春的幾個股東,喬家、李總櫃,那是具體操辦經營這門生意的人家,可說是以經營立身,天家硬插一杠子,算是以天威立身,我們桂家也算是有些地位,以勢立身……”他問,“嫂子雖然出身高貴,如今更是國公府的二少夫人,可老閣老年事已高了,将來若嫂子要和子殷兄分府出去,又以什麼在票号内部立身呢?”
這問題雖然如此尖銳,可桂含春的态度卻很坦然,甚至還帶了一點同情。“若說以昔年情分立身,那想必嫂子要比我更清楚,三文錢都能鬧出人命,在這驚人财富跟前,情分,是靠不住的。”
究竟是喬家靠不住,還是桂家靠不住,他卻沒有明說――其實,也相當于是已經明說,不然,這就不該是他自己的顧慮,而是桂元帥的顧慮了……如若權仲白沒有正位世子,将來那就是要分家出去的,桂家和清蕙又沒有任何交情,甚至和權仲白也隻是泛泛之交,如以勢力聯合喬家,以高明手段,将焦家股份逼出,立刻就是數不盡的好處,卻沒有什麼壞處可言,甚至連良心上的不安都不會有,畢竟,就不說桂家,連如今的喬家一代,和清蕙都不能說有什麼情分了。
蕙娘微微一扭頭,透過挑起的簾子,望了權仲白的背影一眼,見他肩背繃緊,手上動作也停了,她不禁微微一笑,才道,“少将軍這話知心,情我領了……您說得對,靠情分,自然是立不住身的。任何事情,都是不進則退,就是我們國公府,這一代也是人才凋零,要沒有個能人領着,再過二十年,怕是連夫家的勢都靠不上了……”
這句話,倒是把桂含春的另一重意思給解讀出來了:桂家三個嫡子,個個都有軍功,還有個偏房桂含沁,也是響當當的人物。一個好漢三個幫,二十年以後,桂家肯定還能繼續興旺下去。而權家呢?老大去東北,老三才入伍,老四根本就沒聽見聲音。權仲白承繼世子位,在外人看來很可能已經闆上釘釘,但承繼了世子位之後,這條路怎麼走,那就有點沒譜了,任何一個了解權仲白的人,怕亦都明白,他會是個很好的醫生,一個很好的朋友,但卻很可能不是一個可靠的政治夥伴,一個合格的國公爺……他幾乎是不可能掌握實權的,而如果這一代不出個實權人物,即使二十年後第三代能夠上位,距離良國公手握重權的時間,也已經有點太遠了,五十年的時間,足以讓很多關系變冷……
桂含春見蕙娘說破,便也露出擔憂、同情之色,他緩緩道,“也是因為嫂夫人爽快利落,我才将這話出口。朝堂上的事,有時候沒人情可講。家族間的紛争也是如此,我桂含春雖不是那等鳥盡弓藏之輩,但――”
“少将軍說的對,”蕙娘一挺脊背,柔和地打斷了桂含春的話語,“門閥之間,沒有人情講的。如要把我的利益,寄托在少将軍的人品上,對少将軍來說也不公平。要扭轉這樣的局面,其實根本無法寄望于外人,隻能靠我們這些局中人,不斷的努力奮進。希望将來有一天,少将軍可以不必擔心。”
桂含春心領神會,沖蕙娘欣然一笑,起身道,“若嫂夫人是男兒身,定然有一番大作為,含春也必定傾心結交。閨閣女子,幾個能有您這樣的兇襟和氣魄?”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口風一轉,又開起了玩笑,“您身為巾帼,是朝廷的損失,可卻是子殷兄的幸運。子殷兄真乃天之驕子,非但自己天縱英才,連嫂夫人都是如此人物。上天對賢夫婦,也未免太偏愛了吧!”
蕙娘緊随其後,本想也說幾句玩笑話的,可見鄭氏面色不大好看,便知機咽下。桂含春此時已經出了屋子,自然發覺不對,他快步走到妻子身邊,低聲問權仲白,“隻是個平安脈,居然扶出不對來了?”
鄭氏這個不舒服,是被蕙娘的口信給催出來的。衆人自然是也沒有放在心上,權仲白不過是順便給她扶個平安脈,做做人情而已,這一扶脈扶了小半個時辰,還要放皿,蕙娘早有些疑心了,隻是無暇他顧,也沒往深裡想。此時一見權仲白臉色,便知道事情不大好了,果然,權仲白搖了搖頭,道,“前幾次流産,将養得不大好,坐下病根了。這一胎得小心一點,我看,不能再勞累颠簸,得在京城生産了。”
他拎起藥箱,顧盼了一番,道,“這裡沒有桌子,我到外頭開方吧。”
說着,便掀起簾子,走出堂屋去了。
桂含春哪還不知機?他面色沉重,匆匆摸了摸妻子肩頭,以示安慰,便跟着權仲白一道出去了。
其實,這群名門貴女,亦沒有誰是簡單角色,蕙娘和鄭氏對視一眼,也看出來,鄭氏是已經明白了――她的問題,恐怕不在小,權仲白甚至都不願當面仔細地告訴她……
這等壞消息,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很大的打擊,尤其鄭氏又有過幾次滑胎的經曆。蕙娘想要安慰她,又覺得兩人交情不到,多說也露矯情,便隻是輕輕地握了握鄭氏的手,低聲道,“不要緊,總是有辦法的!”
鄭氏眼神茫然,好半晌,才輕輕對蕙娘一笑,回捏了捏蕙娘的手,低聲道,“唉,是啊,實在不行,辦法總是會有的……”
說完這句話,屋内又安靜了下來,權仲白和桂含春兩人低低的對話聲,穿過簾子進來,已經不大清楚了。蕙娘着意聽了一會,都聽不出所以然來,鄭氏顯然也是如此,過了一會,她索性不再去聽了,而是和蕙娘聊起家常,“蕙姐姐,權世兄屋裡,有幾個人了?”
這時候問這個問題,很容易就能揣測出鄭氏的思緒,蕙娘有點尴尬,但這事又無法說謊,隻得道,“沒人,我想給他提拔幾個人,他自己不要……他性子怪得很。”
“嗯,權世兄不要妾室,一點都不令人吃驚。”鄭氏被她逗樂了,“我以前在京城的時候,也覺得,這種事情,天經地義的。那時候,大家看含沁媳婦,和看怪物一樣,我心裡也覺着,她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太妒忌了。”
她歇了一口氣,有點自言自語的意思,“沒想到嫁到西北,家規就不準納妾。他平時公務忙,也絲毫沒有不規矩的意思,連眼尾都不看向别處……唉,他待我實在是很好的。婆婆對我,也沒得說……都滑胎兩次了,還沒提開臉的事。是我自己命不強,從小京城長大……養得弱不禁風,始終習慣不了西北的天氣……”
她有些嗚咽,“其實,我挺羨慕四弟妹的,她不怕呀,生了一個兒子,就心疼她生育辛苦,說是第三胎完,幾年内不叫再生。我、我就不行了,宗房人口稀少,那怎麼行,一個哪夠,起碼三個、四個,才能把這麼大的家業給撐起來……沒有人逼我,我自己要逼我自己……剛、剛才,權世兄說我思慮太重了,傷到胎兒。我、我……”
她說的四弟妹,應該就是桂含沁之妻了,看來,兩房雖然天南海北,但一直互通消息,關系還是很親密的。隻是從前,鄭氏自己日子也美滿,就不會多羨慕含沁媳婦,而現在就不一樣了。身為宗婦,承擔的東西,總要比妯娌們多些……
蕙娘也從心裡為鄭氏難過,她重又握住了鄭氏的手,鄭氏便将頭靠到她肩上,輕輕地抽泣了起來,又似乎是在自我寬慰。“還好,還有個大哥兒站住了,還有個大哥兒站住了……”
腳步聲響處,桂含春撩開簾子,輕輕地進了屋,從蕙娘肩上,把鄭氏給摟過去了,蕙娘沖他點了點頭,也不和鄭氏告别了,自己出了屋子,權仲白正在堂屋裡等她。兩人當然也不吃飯了,一道出了院子,換轎上車,直到車行出府,權仲白才問她,“和明美談得如何?他這個人,我是很看好的,雖然比不得他弟弟明潤機變,但明潤性子,不适合做族長,明美卻是天生就有當主官的氣質。年紀雖輕,可卻也很老成了。”
蕙娘這才知道桂含春表字明美,另外一個明潤,應該就是桂含沁了。她胡亂點了點頭,便問權仲白,“鄭氏的脈象,不大好?”
“她和你是反着來的,貧皿。”權仲白道,“皿色太淡了,而且脈象也弱。自述起行經諸狀,可能是在西北水土不服,家務繁忙,日常飲食又不能精心調養,幾次月子都沒坐太好。母體坐下病了,兩個孩子都在六個月流的,這一次這孩子要是六個月能保住還好,不然,一連滑胎三次,這第三次是最兇險的。”
他也有些感慨,“人這一生,誰不是在雞蛋殼上走路?她要是皿崩,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還談何日後?就是保住了,以後也再不能生育,必須服用避子湯。不然要再懷孕,她胞宮可能太薄,再流一次,必死無疑。”
“若是這胎兒保住了――”蕙娘不禁就道。“應該就還好些了吧?”
權仲白搖了搖頭,“看情況,要是生得艱難,以後也最好都别生了……”
“這些話,你都和她說了?”蕙娘想到鄭氏哭成那樣,其實也是心知肚明了。權仲白道,“我對她說了,也對明美說了。任何一個人不知情,将來都可能造成人命慘劇,不過,對她說得肯定是盡量委婉了。她恐怕很受震動吧?”
這還用說?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可又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她道,“是很觸動,不過,人世間就是這樣,任何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要做宗婦的人,也不能被這種事困住吧,我看,她哭個一陣子,應該也就能自己緩過來,做出布置了。”
做的是何等布置,就更不用點明了,權仲白露出一絲似乎是譏諷,又似乎是感慨的苦笑,輕輕搖了搖頭,道,“唉,這個人間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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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夫妻半日折騰,都有些疲倦,權仲白還有幾個病患要出診,把蕙娘送回立雪院,就自己去忙活了。蕙娘卻也沒能安甯幾分,她才換了衣服,便被權夫人叫到歇芳院去說話,不外乎也就是盤問她昨日被燕雲衛接到哪兒去了,是否遇到了什麼麻煩。
這二十四個時辰之間,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蕙娘亟需一點空間來好好反省整理,再說,劇變當前,她也無心和婆婆繞彎子,痛痛快快竹筒倒豆子,就把皇上的意思,以及宜春增股的事,告訴給權夫人知道。權夫人自然也聽得非常七情上面,眉毛一跳一跳的,情緒顯然非常激動,等蕙娘說完了,她穩了一會兒,才沉聲問,“宜春增股,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和家裡商量商量……”
她瞥了蕙娘一眼,硬生生把話給咽了下去,“唉,算了算了,這會再說這個也沒用。你且說說,按此計劃,增股以後,你的股份會縮到多少?”
“桂家進來,是占十二分,我們按股比退些給他,”蕙娘有些吃驚,卻仍迅速答道,“娘為我不必擔心,這件事上,喬家還坑不到我的。”
态度很好,可話卻說得含含糊糊的,權夫人看了媳婦一眼,也知道她不可能再透露更多了。雖說焦氏過門已有近三年,可宜春的事,那還是霧裡看花,令人看不出所以然來……
她又問了幾句瑣事,便沒好氣地揮了揮手,道,“一家人,何必如此見外?家裡又不至于貪圖你的陪嫁!做這個姿态,沒的讓人寒心。”
一句話出口,又覺重了,見焦氏沉下臉來,有些不快,又要起身請罪,她忙自己找補了一句,“我知道,你也無奈,喬家那頭逼着你呢。你也為難,可――唉……你也累着了,快回去歇着吧!我自會為你向你公爹、祖母解釋的,到時候,你再賠兩句好話,這事也就跟着過去了。”
她這話倒也不全是應酬――剛把蕙娘給打發走了,權夫人立刻就命人備了轎子,竟親自出了二門,到小書房去找良國公。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來了~
權家高層們簡直被蕙娘搞得沒脾氣了|
PS謝謝黑羽莊主、某隻、kirsten的長評!的淺水炸彈(好威呀!)、浮生六記、花椰菜、阿Lyn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