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兩天之内,波瀾起伏地連番經曆了這麼多場對峙,蕙娘就是鐵打的筋骨,也有點熬不住了。從歇芳院回來,她傳出話去,把底下人支使得團團亂轉,自己倒是偷了浮生半日閑,睡了一個時辰,爬起身來,又把歪哥抱到身邊,再攬了兩隻乖巧可愛的哈巴狗兒、小奶貓兒,同兒子一道看貓兒狗兒在地上玩耍,歪哥樂得直拍手掌,笨手笨腳的,俯身就要去抓小貓,口中還嚷道,“喵喵、喵喵!”
小孩子長大,真是一天一個模樣,有時候像爹,有時候又像娘,今天的歪哥就特别像蕙娘,穿着五彩百連格的小袍子小褲子,白嫩嫩的小手抓來抓去,藕節一樣短胖的腿兒,穩穩當當地在炕上蹲着,短短的頭發,在腦後紮了個小揪揪,看着别提有多可愛了,蕙娘本讓他自己去捉貓的,奈何小貓靈巧,歪哥又笨,捉了半天沒有捉到,又來求她,“娘、娘娘,喵。我要喵。”
幾句話說得字正腔圓的,倒把他娘給逗開心了,伸手抱過小貓,捏了捏腳爪,見爪子都被修過,不至于抓傷歪哥,便把貓兒放到歪哥懷裡,道,“輕點摸,要撓了你,我可不管。”
歪哥甜甜地道,“娘真好!”
說着,頭一歪,整個人倒在蕙娘身前炕上,手腳并用,将小貓擁在懷裡,讓貓兒把他的小身子,當作個山來攀爬,自個兒悶不做聲,笑得渾身顫抖,也不知在樂什麼。蕙娘被他鬧得有點無奈,隻好摸了摸歪哥的臉蛋,嗔道,“你就鬧吧你!”
一邊說,一邊也不禁笑了兩聲,彎下腰來親了親兒子的腦門,“啊,囟門長嚴實了嘛,以後你要惹得我不痛快了,我就賞你幾個爆栗子吃。”
歪哥哪裡在乎這個,咯咯笑了兩聲,便算是敷衍過母親了,自己和貓玩個沒夠,倒讓小狗落了單,在地下汪汪了起來。
一屋子貓叫狗吠,熱鬧得不得了,綠松進來回話時,蕙娘險些都沒聽清,她醒了醒神,才回過味來,有幾分吃驚地道,“這麼快?昨天才把消息送出去,今天就都回來了?”
“本來麼,幾位爺不敢在京城逗留,還不是怕被人盯上。”綠松道,“您送的信兒又急,那肯定是星夜回京。不過,今兒您從早勞累到現在,我看您小日子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也不差這一個晚上,反正大事都給定了,今晚還是先歇着吧?”
的确,蕙娘經前一段日子,如果過于勞累,整個經期精神都不會太好。她略作猶豫,還是說,“事不宜遲,這會才過初更,稍微碰個面也好。”
便讓養娘把歪哥抱走了好生去睡,自己由幾個丫頭圍着換衣服。綠松一邊給她系紐絆,一邊道,“這一陣子,香花幾個人,老回來尋我們說話——都急着想回主子身邊服侍……”
蕙娘唔了一聲,“在府裡的日子,應該還不至于太難過吧?”
“正經主子不在,難免受點委屈的。三少夫人雖然為人好,可畢竟還是隔了一層。”石英低聲道,“再說,在府裡做事,領的就是府裡的月錢了,每個月能差出二兩去,您要回來還好些,這筆錢,遲早給她們加回來。現在您眼看着不回來府裡了,她們自然是大不樂意繼續給人差遣,一個個都打着新婚的旗号,預備回家去生個孩子再說呢。”
“也到了該生育的年紀了。”蕙娘不禁就笑道,“這幾個月,我看海藍她們上手得也快,十月裡,把你們三個也放出去成親。都趕着生個囡囡出來,一起給小二做養娘就好了。”
主子們有主子們的江湖,丫頭們也有丫頭們的恩怨,蕙娘的這些陪嫁大丫頭們,一個個急于生育,除了傳宗接代以外,的确也有瞄準養娘位置的意思。廖養娘年紀大了,管個歪哥,已經是她的極限,蕙娘眼看要生育二胎,這麼好的機會,底下人當然不會錯過了。
綠松還是那無所謂的樣子,石英和孔雀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微微一笑。石英道,“我隻安心幫姑娘做事,别的事,随緣吧。”
話是這麼說,可緊接着,她就不緊不慢地給蕙娘說起了西北的事,“我爹和喬家大爺一路去西北,也難免一道談天吃酒,聽喬大爺說,一屋子幾兄弟,對票号的看法其實都不一樣。其實,從小他是同二爺更合得來的,奈何老爺子去世以後,幾兄弟在經營思路上,其實一直都有紛争。二爺隻想着守成,對貿易、紡織也有興趣。三爺一開始并不管這些,一心隻想着吃喝玩樂,票号裡的事,虛應故事罷了。還是後來元配沒了,給納了個繼室,這才上進起來,大爺才覺得沒那麼獨木難支了。”
她說起喬大爺的八卦,蕙娘自然聽得津津有味,孔雀、綠松無形間都被冷落,綠松還好,孔雀就有點氣哼哼的,給蕙娘收拾好了首飾,也不說在她跟前,等着一會喬家人進來服侍茶水,自己便退出去,慢慢地吃過晚飯了。因心裡還有幾分煩悶,可歪哥已經睡下,又不敢前去打擾母親,妹妹還被留在沖粹園内,便随意尋了個由頭,出園子裡去逛了。
雖說立雪院規矩嚴格,但孔雀身份特殊,自然臉面要比常人厚些,她順順當當地就出了院門,拐到園子後頭池水邊上,望着水中月影出了半日的神,又繞到石舫欄杆邊上,拿腳尖跐着地,盤算着自己的心事。越想就越是入迷,好半晌也都一動不動,靠在石舫邊上,倒像是岸邊一株柳樹的影子。
慢慢地,遠處擁晴院的燈火已經熄滅——老太太年紀大了,入睡比較早,吃過晚飯,院子裡就不留大燈了,遠遠的歇芳院裡倒還燈火通明,可卻也無人進出。至于其餘幾處屋舍,均在園中更遠的地方,在這兒是張望不到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冷風吹來,孔雀猛地打了個冷顫,從迷思裡清醒了過來,她一看月影,便知道壞了:如不快趕回去,院門一下鑰匙,那動靜可就大了。再過一會兒,到了衆人入睡的時辰,還瞧不見她,萬一鬧開來,她怎麼解釋也都落個沒臉。到時候,可就又要被綠松、石英給落下了一大截。
和她來時相比,月色已經暗了不少,雲影幢幢,在地面投下了變動不定的陰影,将來時小徑,隐在了暗處,在白日裡富貴錦繡的樓閣,到了夜裡,仿佛都化作了不言不語、蹲伏在黑暗中的猛獸,她稍一張望,便有些害怕,正要快步往回趕時,隻聽得遠處岸邊,落葉索索而響,似乎有人走得近了。可一眼看去,岸邊卻還是一團黑色,此人竟沒打燈籠。
孔雀手裡原也拿了個小燈籠,隻是出神久了,蠟燭燃盡——她這尚且還是心煩意亂,無事出來閑晃呢。要有正經事,這麼大晚上的,誰不打個燈籠?她立時就吓得摒住了呼吸,不知如何,就想到王師傅和姑娘閑談的夜戰講究,“若在夜間遇到歹人,萬不可慌裡慌張,随意出聲,又或者大步奔逃,倒是安安靜靜地藏在暗處,更為安全。”
當時她不過當個稀奇事一聽而已,這會字字句句,倒是清晰得和烙在心上一樣,她屏息靜氣,等了半日,都未聽見岸邊有别的響動。還以為是自己多心,不過是風吹葉動,才剛放下了一顆心呢,便聽見有人就在她身後道,“什麼事這麼着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剛從外頭回來,真這麼着急,你還不如打發人到外頭找我。”
她吓得幾乎蹦跳起來,隻覺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咚,幾乎把那人說話的聲音給蓋過了。好在片刻後,另一人的聲音,又把她給吓得回了神。“到外頭找你?沒那麼大工夫,隻是念在多年交情,給你帶句話,想聽就聽,不想聽,算了。”
此人語調,冷漠異常,但距離孔雀就有點遠了,她慢慢地冷靜下來,才發覺這兩人是進了石舫說話——石舫兩面有門,因裡頭也無甚貴重擺設,不過一點沉重家具,那又不是輕易可以搬動的,因此兩頭門其實都沒有鎖,他們想是從岸邊那門進來,踱到靠湖這頭的門來說話,免得聲音外露,傳到了别處去。
深夜密斟,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孔雀一時,慌得是六神無主,恨不能有綠松、石英兩人在身邊給她出出主意,這兩個人雖然她平日裡一直不大服氣,可到了此時此刻,她才發覺她一直是很佩服她們的,起碼,面對這等情況,她們會比她更沉着一點兒。
“我聽,我當然聽。”第一人笑了,“老叔你今兒怎麼回事,臉色這麼難看——”
“風向要轉了。”第二人的語調,冷漠得要命,“這府裡是,府外也是,你還一無所知,真令人着急。宜春票号,已有外人插手,焦氏股份回吐,新引入了西北桂家的力量。哼,這件事辦得好急!幾個消息竟是一起送到的,從送信到敲定,居然連一個月都沒到。”
他沒給第一人反應的時間,已徑自續道,“此事對我們的影響,還不是你這個層次的人能夠知道的,不過告訴你聽聽。叫你知道你那二嫂的厲害,她心思深沉如海,你年紀輕輕,哪裡是她的對手?這連番以退為進,收效甚佳,國公已經立定決心,要扶二房上位。這一陣子,你最好夾緊尾巴,小心做人吧!”
孔雀甚至害怕自己的心跳把那兩人給招過來,她使勁摁着自己的兇口,想使其安穩幾分,一邊聽第一人道,“她再厲害有什麼用,二哥——”
“你二哥早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間了。”第二人冷冰冰地道,“最後提醒你幾句,也就是出于情分,國公是怎樣的人,你心裡清楚,從前有些事,你做得過了!”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才又開口道,“朝廷會有一番新的變化,最近一段日子,國公、我們都肯定很忙,有些事該收尾,你就自己收收尾吧。免得尾大不掉,你雖是國公嫡子、金枝玉葉,可也不過就隻有一條命而已!”
這番簡短的對話,到此也就告一段落,這兩人走起路來都悄然無聲,還是臨走時合上門扉的一聲輕響,告訴她一切已經結束。孔雀足足等了有一刻鐘之久,這才屏息靜氣,從石柱邊上伸出頭來,往外張望了一下,但見小徑寂然無聲,似乎斯人已去得久了,這才略略安下心來,抱着早已熄滅的燈籠,往岸邊走去。
才踏入一小片月色之中,她忽然發覺自己的影子映上了窗隴,正當此時,石舫沖着湖心一面的門扉,忽然傳出了一聲響亮的吱呀聲,孔雀的心頓時就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及多想,燈籠一抛,頓時将自己花費許久時間,才苦思冥想出的脫身之策,付諸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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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此時,立雪院内卻是裡裡外外燈火通明,打從外院西廂,還時不時傳出一陣煙氣——喬家幾兄弟和蕙娘見面次數多了,多少也大膽了幾分,這一次也是都累了,為了提神,幾兄弟是一袋煙連着一袋煙,把個西廂給熏得和天宮一樣,自帶雲霧效果。一行幾人,就在煙霧缭繞中,各自做沉思狀。
蕙娘雖坐在上風處,可被熏得也是有點頭暈腦脹的,她望了綠松一眼,示意這丫頭給衆人都續了茶,才道,“雖說有些意想不到的風波,但這事還是辦得比較順當。桂家那三四百萬兩銀子,我想聽聽幾位世叔的意見。”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喬三爺先嘟囔道,“一燒一熔,滾燙的銀水,哪還看得出不對。桂家是沒有那個技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為難的活計,他們自己都可以辦成的。”
“他們不是沒有那個技術,是想要官銀……”喬大爺吧嗒吧嗒地吸煙嘴,過了一會,他撩了蕙娘一眼,“這銀子,自然可收,我看姑奶奶也是一個意思,收了以後怎麼辦麼——”
蕙娘沖喬大爺微微一笑,兩人心照不宣,都未多說什麼,喬二爺也是心領神會,隻有喬三爺還沒轉過彎來呢,幾人也都無意點頭。蕙娘又道,“還有,就是我剛才提過,皇上強買強賣給我的四百萬兩貨。我們怎麼說的,我剛才也給幾位叔叔交待過了。其實,侄女根本就沒想着要用這批貨掙錢,能回一點本就是一點了。就是全折進去了,那也是和天子作對該付的代價……”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這終究是侄女一個人的想法,若是幾位世叔不願出這筆錢,侄女也沒有二話,就由我一人全包好了。雖說桂家是不參與宜春經營的,但才入股,宜春就拿四百萬兩來做這盈虧不知的買賣,桂家知道了,心裡也會有顧慮的。”
喬家幾兄弟對視了一眼,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商人逐利,四百萬兩,并不是個小數目……
蕙娘不動聲色,隻偶然掃視三兄弟幾眼,又看看李總櫃。見李總櫃幾次三番想要說話,她輕輕地沖他擺手——可老人家到底脾氣倔,他道,“您顧慮也對,這筆錢,讓宜春出,可能會令桂家有不必要的擔心。要解釋咱們和天家的幾次對弈,更可能會把他們吓跑……我看,就由我老頭子和姑娘,一人一半,把這錢給出了吧。”
李總櫃手裡那幾分股,要換出來,也能值好些錢了。他曆年來分紅也不少,把棺材本都算上了,當然有底氣說出這話。可喬家三兄弟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老人家和蕙娘出這份錢吧,他們一下都坐不住了,喬大爺嚷道,“櫃爺說得好,宜春出不合适,可咱們幾兄弟一攤,那不就什麼都看不見了?一人一百萬,認了算了!賣了多少錢,回頭大家平分!”
到底是和喬老太爺混出來的人,隻可惜,這一次倒是好心辦壞事了……蕙娘心裡有些失望,面上卻不露分毫,反而滿是感動,“幾位世叔高情厚意,侄女竟無話可說了。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氣了,雄黃,把那本總冊拿來吧——”
這一夜,立雪院的燈,當然亮到了夜深。
作者有話要說:孔雀的險境……她會是幾本書裡挂的第一個主角丫鬟嗎
蕙娘拿捏喬家人的小手段居然被李總櫃難得仗義地破壞了XD
今晚單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