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先生戴了頂草帽,手拿馬鞭,趕着一輛驢車,惠姐、陳榆、彭壯都坐在車上,大家一路颠簸,來到後水峪。
這是一個美麗的小村莊,綠樹環抱,村裡的白牆黑瓦,頗有江南特色,村外,綠野無垠,是一望無際的莊稼。項先生用鞭子指點着綠色起伏的原野,滿腹感慨地說:“象這樣的村子,若是和平年景,最是富庶,莊稼一年兩熟,物阜民豐,隻可惜敵寇踐踏,戰火綿延,百姓才不能安生。”
“哈哈,”彭壯盤腿坐在車廂裡,笑道:“你怎麼和老方一樣,老是發文人感慨呀。”
“唉,說起老方,真讓人挂念。也不知道方江和丁義他們,在石山城怎麼樣了。”
阿混背着個破草筐,在村頭的樹林邊和衆人彙合了,他向項先生報告說:“我已經打探明白了,這村裡新近搬來了一戶人家,是一對六十來歲的夫婦,外鄉口音,老兩口在村裡租了間房,呶,就是那邊,村邊上那兩間小破房就是。”
“北邊,那個流臭水的工廠,情況怎麼樣?”
阿混連連搖頭,“進不去,我又繞了一圈,院裡有鬼子的狼狗,有動靜就亂叫。那個大院子嘛,圍牆有一丈高,上面有電網,最麻煩的是,圍牆四周沒有莊稼,形成一片開闊的荒地,根本就接近不了。”
“沒關系,總會有辦法。”
惠姐跳下驢車,讓阿混帶路,走向那間村頭上的小破房子。兩個人剛走到房子近前,從屋裡走出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來。
這人頭發花白,微佝着腰,鼻梁上戴着老式花鏡,走路顫顫微微,一副老态龍鐘的模樣。惠姐徑直走到離他不足一丈遠的地方,仔細打量。
那老頭擡起頭來,扶扶眼鏡,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兩個年輕人。
“曾老師,”忽然惠姐神情激動,脫口叫了起來,快步走過去。
老人吃了一驚,睜大兩眼,看着走過來的惠姐,有些猶豫害怕,往後退了一步。
這時候,從屋裡又走出一個老太太來,穿了一身對襟中式褲褂,也是頭發花白,滿面皺紋,但是精神還好,比老頭強得多,她看到惠姐,也睜大了眼睛,上前拉住老頭,用枯瘦的手指着惠姐,說:“你……你是小惠?”
“師母,是我呀,曾老師,您不認識我了嗎?”惠姐上前攙住老頭的胳膊,同時把頭上的花頭巾摘下來,甩了甩頭發,滿腔興奮的神情,笑着叫着,“曾老師,果然是您,真是太好了……師母,咱們進屋去說話,好嗎?”
“小惠,你真是小惠……”曾老師也激動起來,抓住惠姐的手,“你……真沒想到,在這裡能遇故人,太好了,太好了……”
“小惠,快屋裡坐。”老太太和惠姐一左一右,攙着曾老師,走進院子。小院連院牆也沒有,隻用秫稭綁紮圍起一個小圈,但院裡收拾得頗為潔淨,門前牆角,還栽了些月季芍藥,窗前放着一個半人高的木架子。
阿混跟在後面,走進院來,圍着那個斜斜的木架轉了半圈,不知何物。惠姐對他說:“那是畫架。”
“哦。”
幾個人走進屋内,老頭抑制不住心裡的激動,顫抖着花白胡子上下打量惠姐,“好,好,沒想到,一别數年,小惠,我真高興,沒想到咱們在如此離亂之秋,還能見面,當年你們那班學生,可不知道大家境況如何,唉,真是世道滄桑啊……”
“曾老師,您可老多了。”
“可不是嘛,”老太太給惠姐和阿混讓座,“他整天唉聲歎氣,還能不老?現在眼也花了,背也駝了,畫也畫不好了。”
曾老師又歎了一口氣,坐在椅子上,“國家蒙塵,黎民多難,上海淪陷,杭州淪陷,南京淪陷,我們兩個老朽,象喪家之犬一樣,一路奔波流浪,到這裡投靠親友……唉,你還怪我歎氣,不提這些了,小惠,你近些年怎麼樣?成家了嗎?”
“成家了,孩子和先生,都在重慶。”
“那就好,那就好。”
惠姐打量着這間狹小的住室,屋裡擺放着農家常用的黑色闆櫃、竹椅,收拾得很整潔,木櫃上放着幾包繪畫顔料和幾張宣紙。她問:“曾老師,師母,你們避居到此,靠什麼為生呢?”
“村裡有我一個親戚,經營着菜園,”曾老師摘下眼鏡,“我平常去他的菜園裡幫忙,逢集市的時候,我和你師母,就去賣些蔬菜……”他說到這裡,又歎了一口氣。
惠姐聽着有些啼笑皆非,“老師,您是國内知名畫家,卻淪落到賣菜為生,這……珍珠蒙塵,這是怎麼說的呢。”
“賣菜倒也無所謂,靠自己的力氣謀生,卻也不丢人,可讓人難受的是,賣菜就能安生了麼?大兵們連搶帶奪,欺侮百姓,稍不如意便加殺戮……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眼看着國家錦繡河山,遭敵寇蹂躏,我等草民百姓,日受荼毒……”曾老師語調裡越來越憤怒。
說到這裡,老太太在旁邊悄悄拉了他一把,曾老師猛然醒悟,閉口不再說下去。又歎了口氣。
惠姐笑了笑,“老師,離亂歲月是非多,小心謹慎是沒錯的。不過您二老放心,我們不是漢奸,和您一樣,都是有良心的中國人,眼下,國家蒙難于戰火,有些軟骨頭投敵事敵,苟且偷生。但我相信,更多的人正在以各種形式跟敵人戰鬥。拿我們班的同學來說,據我所知,有人在給日本人做事,背叛了自己的國家和信仰,但是我還知道,大多數同學,都走到了抗日殺敵的行列裡,去年,有兩個同學,已經在戰場上為國捐軀,他們雖然死了,但英勇壯烈,浩氣長存。”
“小惠,說得好,”曾老師神情又激動起來,使勁攥了攥枯瘦的拳頭,“前些時候,有個熟人給我傳話,讓我重新出山,給日本人作畫,出掌南京書畫院,我堅決不允,小惠,咱們都是有文化,有氣節的中國人,民族敗類絕不可做,我和你師母幾次搬家,也是為了躲避他們。甯可賣菜,絕不事敵。”
“老師,您做得對。我們向您和師母緻敬。”
“可惜,我老了,再也拿不動槍。”
“不,老師,為國盡忠,不一定非得拿着槍炮去沖鋒,眼下敵寇施行全面統治,各個領域都是戰場,咱們文化藝術屆,還有教育體育屆,都可負起保家衛國之責,隻有大家有決心有勇氣,都一樣能為抗戰出力,報效國家。”
“好,小惠,這些年,我總算聽到讓人舒心的話了。”曾老師頻頻點着頭,臉上綻出了笑意,“今天真高興,小惠,隻要能為抗戰出力,我一定不惜餘生。呵呵。”
阿混坐在旁邊,瞅着曾老師,眨巴着眼睛問:“曾先生,剛才您說,賣菜的時候,常有鬼子漢奸連搶帶奪?”
“可不是嘛,不光賣菜的時候遭殃,我們親戚家的菜園子,也常有可惡的兵痞光顧,象畜生一樣吃喝糟蹋,橫搶豎奪。”
“是嗎?那可太好了。”
“啊?小夥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