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府曆二月底。
已經有了春的氣息,天氣漸漸的晴多陰少。枯枝也隐約有了新綠,隻是這西北曠野上的風,仍然劣性不改,依舊是那麼的桀骜不馴。
應穹帶着揚州新軍,終于在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抵達了西平城。常丹親自出城迎接,這從長安來了援軍,他自然是高興的不得了。
西平城下,應穹穿着深黑色的棉服,騎着一批揚州産的黃褐色烈馬,身後緊緊跟着揚州府大都督韓楚飛。他披着皿紅色的戰袍,騎在一匹純黑的大馬上,腰中挎着一柄金閃閃的寶刀,昂首挺兇,是氣宇軒昂。常丹一看此二人,果然是不同反響。不由得心中暗暗高興,這一回對付蒙胡大軍。算是有了希望。
他不經高興的說:“應府帥啊!終于是把你們等到了,快請快請。”
應穹見常丹如此知書達禮,也是不由得心中暗暗一驚。沒想到常龍還有這樣的兒子,看來日後,必成大器。幾人不再多說,随即進城。韓楚飛領着揚州府新軍,在西平城外安營紮寨,應穹跟着常丹進了西平城。
西平郡府。
常丹和應穹相對而坐。
常丹道:“應府帥旅途勞頓,實在是辛苦辛苦。”
應穹微微一笑,說道:“哪裡哪裡都是應該的,公子就不要客氣了吧。我們直接來說說正事,聽說李将軍已經和蒙胡先鋒交過手了,不知道敵軍情況如何,可否說來聽聽?”
“敵軍先鋒一萬,由大将哲布統領,李将軍領軍出征,寡不敵衆,如今向北去了,我也不知道情況如何。”常丹擔憂道。
“那公子如今作何打算?”英雄微微一想開口問道。
常丹看了看應穹,說道:“我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隻是如今還想不明白。”
應穹聞言,低頭思索一陣。說道:“許是公子多慮了。”
常丹聽後不禁搖頭一笑。
應穹斜眼看着常丹,說到:“公子的意思是我軍以不變應萬變嗎?”
常丹不禁點點頭。
“是啊,摸不清敵軍意圖隻能如此,若是輕舉妄動,恐怕會有閃失,況且這西平城是蒙胡大軍進攻金城的必經之路。他們不從這裡走,難不成還要飛過去嗎?”
應穹笑了笑,兀自在地上走了兩圈,一會兒擡頭看看,一會兒低頭瞧瞧,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可是如此死守實在是太被動了。”應穹擔憂道,敵軍的機動性實在太強了,死守,隻能是睜眼瞎。
“所以,我想領軍出去,咬住敵人。”常丹唰的一下站了起來。
“哦?”應穹十分意外,驚奇的看着常丹。
常丹料到應穹會是如此反應。
“我軍丢失庭州,雲州,之後,就再也摸不清敵軍動向,所以十分被動,而且,目前來看,大食,蒙胡,鮮戎顯然三家是有預謀的聯手了,可是鮮戎人在做什麼,我們還一無所知,我擔心的正是他們。”常丹語氣中帶着焦慮,來回踱步道。
“那好,就按公子說的辦。”應穹點點頭,十分欣賞的看着常丹,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長安府少主。
“城中事宜,府帥可以問王副将,我讓他留下來幫忙。”常丹鄭重的說道。
應穹忽然眼神淩厲。
“這就不必了,守城之事,公子可以放心。”應穹幽幽道。
“哎~多一個人多一份安心嘛……”
“也罷,全聽公子的。”
常丹說定,便急匆匆趕去軍營安頓出征事宜了。
望着常丹,應穹一時心中陰晴不定,這家夥,不愧是常龍的兒子,做事如此謹慎老道。
韓楚飛正巧從大門進來,照面碰上了常丹,兩人打了個招呼,便各行其事。
“府帥,都安頓好了。”韓楚飛彙報道。
“好,我也學學洛風,這軍中之事都交由你處置,沒有什麼要緊事就不用向我禀報了。”應穹輕聲說道。
“謝府帥信任!”韓楚飛激動不已。
“看得出來,不然你怎麼敢斬了樊城縣令呢。”應穹面無表情的說道,一邊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喝了起來。
韓楚飛眼神一動,心中驚恐,頓時額頭上就開始冒汗,看來,衛錦已經傳信給府帥了,或者……是那些世家又出什麼幺蛾子了。
“沒錯,世家已經鬧翻了天,竟然都在本帥的府門前放肆。”應穹重重的把茶杯摔在桌上,大怒道。
韓楚飛吓得一身冷汗。
“府帥息怒,都是末将辦事不利……”韓楚飛也是讀過書的人,對伴君如伴虎這個道理是懂得不能再懂了,有事沒事先承認錯誤。
“哼,我已經給夠了面子,殺了一個趙曷錢鹄,孫霄李徽,他們還不老實!”應穹心中是怒火難平啊,這世家尾大不掉是揚州府多年積弊,要想讓揚州府脫胎換骨,就必須下狠手,所謂不破不立!要不是這次外邦突然犯境……
“府帥,宣州尚有軍屯五萬可戰之兵,若是情勢危急,可讓衛大人調用。”韓楚飛趕緊支招。
“衛錦已經調兵了。”應穹長歎一聲。
“那就好那就好。”韓楚飛慶幸還好情況沒有失控,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洛陽府的神策軍又抵到了蕪湖一帶……”應穹想起來衛錦給他傳來的書信,不禁一陣頭疼。
“什麼?!他們!”韓楚飛大驚。
“别小看洛風手下那幾個人。沒尤其是那個燕北風。”應穹想起初見時的畫面,心中隻有一句話,士别三日。
“罷了,想來洛風也不會這個時候對我們動手,隻是要盡快解決世家的問題,否則揚州不得安甯。”應穹咬着牙忿忿的說道。
“明白了,等這次回去,末将定然為府帥解決了這心頭之患。”韓楚飛十分慚愧,尤其是一提起樊州的事,自己錯殺的那個縣令,常常出現在他的夢中。
“好了,我要休息會。”應穹起身道。
“末将告退。”
……
西平城甘州營軍營。
“少主,就算末将求你了。”王副将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在一旁求着常丹。
常丹見王副将這個樣子也是十分無奈。
“好了好了,不是我不帶你,都走了這西平城怎麼辦?嗯?”常丹像哄小孩一樣哄着王副将。
“那不是還有揚州軍嗎?”王副将撅着嘴說道。
“這西平城是長安府的還是揚州府的?”
“自然是咱們的。”
“那你說說,哪有來了客人主人卻不在的道理。”常丹兩手一攤,對着王副将說道。
王副将頓時無話可說,一時垂頭喪氣。
“行了行了,你收好咱們的西平城就是大功一件!”常丹拍了拍王副将的肩頭,鄭重叮囑道。
“末将遵命!”雖然不高興,但是軍令不可違,他還是痛快的行了軍禮。
……
當天下午,甘州營各部接到了軍令,明日五更造飯,天亮出發。
于是士兵們又忙了起來。
……
難得雲開見月,常丹披衣起身,站在帳口,夜風侵襲,寒涼入骨。
朦胧月最是令人意亂。
想來一路經曆,從離家出走到墨問谷到洛陽城再到鏡花湖……一路不知不覺就是兜兜轉轉回到了這片土地。
“咳咳,府帥,怎麼還不休息。”王副将從一旁走了過來。
“哦,睡不着。”常丹扯了扯衣服,說道。
“是不是想長安了。”王副将站在旁邊,擡頭看了看天空中那團月亮,幽幽說道。
“有點。”常丹不否認,确實,若是前幾年的他,此時應該在長安城裡浪蕩,走過八街六四道,逛遍九坊十二樓,像谪仙詩中那樣,醉意江湖,快意人生。隻是……
“我像少主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在軍中不知多少年頭了……”王副将喃喃自語道,盔甲上的水珠泛着光,黝黑的臉龐布滿褶皺,須眉絡腮胡,挺鼻國字臉,看上去十分正派。
常丹看着眼前這位将軍,沒有說話,靜靜的聽他說着。
“國家戰亂,百姓流離,我父親戰死在碎葉城,我娘帶着我和哥哥們四處逃難,不幸也慘死在亂軍的刀下,我有幸撿了一條命,活了下來,那時我才十歲,後來,遇到了白總管的軍隊,收留了我,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在軍中了,一晃,不知多少年頭了……”王副将低沉的聲音,那憂郁的眼神,明明想落淚卻強顔歡笑的樣子,不禁讓常丹心中一酸。
“說起來,少主自幼在長安長大,還能有個思念的地方。不像我,故鄉在哪裡,我已不大知曉,軍中便已經是家了。”王副将平靜的說到。
一陣風吹來,常丹心中陣陣酸楚再也無法抑制。
“國即是家。”常丹說道。
“哎……哪裡還有…………國的樣子。”王副将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太對,可想了想,還是說完。
常丹一愣。
“将軍今天在此,不正是為了這個原因嗎?”常丹轉身,面對着王副将正色道。
“那少主呢?為了什麼?”王副将忽然一笑,發問道,他那雙清亮的眼睛緊緊看着常丹,此刻,似乎已經忘卻了二人的身份。
這一聲質問,讓常丹再也不能平靜,他躲開王副将的視線,擡頭看着那月亮,腦中思緒萬千,為了什麼?我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我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常丹像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語着,緩緩轉身,走進大帳,披的衣服被吹落,他也沒有察覺。
王副将沒有管他,默默撿起衣服,輕輕放在常丹的桌上,放下帳簾,退了去。
……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
啪嗒啪嗒的淚珠終于跳出了眼眶。
順着臉龐,從胡須滑落,滴在兇甲上,凝結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