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誰的世界
天地尚未分離之時,萬物不曾為萬物,生死不曾為生死,黑與白雜糅一色,光和影混亂不清。這裡沒有時間、空間的概念,也就無法确定是什麼時候,在哪個地點,被誰橫斧一劈,混沌分為兩半,上面被頭頂起,下面被踩在腳下,光與暗分行,天空、大地遙對。但混沌并因此沒有消失,它随時有卷土重來的趨勢,曆經無數時光的對抗,被收入一座大川之内,封鎖在蒼穹之外。
第一位神自混沌而生,以天之名行走于世。貧瘠之地不忍入眼,炎陽灼焰刺目痛膚,風雪霜凍聽之心寒。天神驅日逐月,斷晝夜交替,定四季輪回,他以皿脈骨骼為河山,化發絲為綠野深林,雙目為巢育出生靈。
千萬年悄然逝去,極東之地發出一聲别于山斥水嘯、風吼雨泣的聲音,那是稚嫩的、清脆的鳴啼。兩顆并排卧在山林間的蛋的其中一顆裂開數道口子,最深的那道裂紋被撞開,一隻白色的、頭上豎着犄角的東西爬出來,由于身體太軟一不小心沒站穩在地上打了個滾,它仰着肚皮“嗷”了一聲。
這是龍的雛态,白龍又滾了兩圈抹去從蛋殼裡帶出的黏液,朝旁邊那顆蛋爬去。這顆蛋裡的東西還沒有要出來的趨勢,白龍費力地爬上去,四隻爪抱着圓滾滾的蛋,肚皮緊貼着,背對初升的朝陽呼呼大睡起來。
白龍的出生為這個世界帶來了另一種生命,動物們被孕育而出,天地間熱鬧起來。
好幾年過去,白龍長大不少,這顆蛋終于有了動靜,爬出來一條黑龍。白龍見它與自己不太一樣,有些嫌棄地撇開頭朝遠處的山兔走去,但黑龍卻拱了過來,讨好似的叫喚。
白龍淡漠地拂開搭在自己前腳上的蹄子,嗖的一聲蹿出去,在黑龍就要哭出來的時候又回來,嘴裡銜着兩隻兔子。
就這樣兩條龍生活在一起,不知多少年月,一位直立行走的客人來訪這片山林――繼承天的意志,代替天行走于世間,維護秩序的神。
“我順天時而生,天時卻因尊上而起;我奉命眼觀萬物,萬物卻因尊上而有靈。如今萬物中最有智慧的一族面臨滅頂之災,我懇請尊上出手相助。”來者說完躬身一禮,黑龍從鼻子裡呼出一團氣轉身騰雲而去,拒絕之态無需言表。
幸而白龍并未随它而去,而是将前爪搭上來人肩膀,好奇地打量起來。
唔,眼前這隻不知名生物和它長得完全不一樣,鼻子眼睛嘴巴都在另一個層次,發聲方式很奇特但它能夠聽懂,而且聞起來和食物的味道好像。白龍甚至伸出舌頭在來者臉上舔了一下。
來者明顯做好了心理準備,身體雖有顫抖但并未避開,也不曾抹去這一臉的唾液,他再度開口,“尊下,他們因您而生,是您的造物,他們正陷于水火之中,您怎可坐視不理?”
造物這樣的帽子扣下來,搞得白龍一愣,它眼皮搭下又擡起,片刻的思考後沖來者點頭。
“那即刻啟程吧。”來者後退一步,做出恭請之姿。
白龍又将他端詳片刻,在空中盤旋之後化為和來者一樣的人形,白衣黑發,風韻清疏。白龍想的是,這些和他長得不一樣的東西見着他時都十分畏懼,為方便行事還是化作相似的好了。他薄唇輕啟,生硬地模仿來者的語言,“好。”
他和來者将要走到山門的時候,黑龍突然沖過來擋在二人前面,又圍着白龍轉了幾圈,對着天空吼叫一聲,化為了少年模樣。
“哥哥,你為什麼答應跟着去,難道是嫌每天陪着我很煩,要趁機下山離開嗎?”學會了新的語言後,黑龍這樣對白龍道。
“你誤會了。”白龍搖頭,牽起黑龍的手走得快了些,“那些人類正在危機之中,你不要多想。”他又看向方才的來訪者、如今的領路者,“人類,那一支智慧的種族是這樣稱呼吧。”
“是的。”領路者點頭,“他們是這世間最聰慧的種族,鑽木取火,抽絲成衣,鑄有城池,開市貿易,若不是此次危難,他們依舊會生活得平安幸福”
黑龍“啧”了一聲,“我和哥哥不需要這些,一樣平安幸福。”
聽着弟弟這樣說,白龍顯得有些無奈,其實他倒是對領路者所說的這些東西很感興趣。
等走到山腳,領路者帶他們上了一輛馬車,八匹駿馬拉着車疾馳而去。
人族離黑白二龍栖息的極東之地很遠,馬車在雲間奔馳了一個日夜才抵達。白龍和黑龍并肩而立,在他們的對面,天空開裂,黑色的雨傾盆而下,落到地面卻燃起火焰。
白龍脫口而出,“混沌之川裂了,裡面的東西溢出來了。”
“據說混沌之川萬年倒轉一次,有可能”領路者有片刻的遲疑。
“什麼倒轉,倒轉的動靜沒那麼大,這就是一不小心破了口子,得找東西填上,不然不光是這片區域,所有的地方都會遭殃。”黑龍打斷他的話。
“我們需要些材料,空手無法将混沌之川的裂口補上。”白龍道。
白龍與黑龍一道費了些時日才找全所需的東西。取昆山隕鐵,起紅蓮業火将其融化,鐵水凝固鍛打,又淬以大澤之水,一根華表成型。砍下曆經八年春秋的椿樹樹枝,削之磨之,成以六角燈籠骨架,蒙上深林巨蟒蛻下的皮,墜上六隻銅鈴,放入寒北冰原中的雪魄幽魂作為燈芯。
混沌之川的口子越來越大,溢出的東西妄圖吞噬整個世界。龍吟開道,雷鳴為擊,澤風為障,雙龍自雲後騰現,又雙雙化為人形。六角燈被白龍扔出,在空中徐徐上升,最終停在與裂痕相當的位置。金光自六角燈中膨脹,黑雨稍加觸碰便化為蒸汽。
白龍誦決的速度加快,印結好後推向六角燈,頓時光芒大盛,黑雨覆蓋住的所有區域都被照亮。就在這時,黑龍握着華表沖出去,到達裂口處将華表往地上一插,手臂粗細、三尺來高的華表迅速變大,直頂上天,插入那道裂縫。華表頂部兩翼正好與裂縫相合,将混沌之川堵住。
六角燈猛地一晃,金光回攏,銅鈴驟響。傾盆黑雨止歇,華表自下而上在天地間消失,裂口被填平,光華流轉之後再難瞧見。
混沌之川堵上了,地面的大火也逐漸熄滅,但兩條龍并沒離去,而是走進了這片廢墟中。準确的說,是白龍下一步踏下雲端,黑龍一陣糾結後跟了上去。
黑白雙龍與人類一起進行災後複建,樓宇興,宗廟起,糧食再次播種,生機重回這片土地。
月色如水灑滿庭院,隔壁的住戶給兄弟二人送來月餅,黑龍咬了一口便嫌棄,白龍則搬了兩把搖椅到院中來,學習人類賞月。
“不就是個月亮嗎,天天晚上都見着,有什麼好看的。”黑龍窩進椅子裡,搖搖晃晃着剝開一隻青桔,桔瓣抛入嘴裡。
“團圓,家宴,賞月,拜月神。這是習俗。”白龍解釋着,這是他們居住在人間的第二年,許多風俗習慣都已了解。
“哥哥,他們都叫你小白,叫我小黑,我覺着不好聽,咱們也學學他們,取個像樣點的名字呗?”黑龍扭過臉,眼睛亮晶晶的。
“诶?”這個要求來得突然,白龍的視線在月亮與黑龍之間來回,良久之後,終于思索到一個字,“望?”
“十五為望,今天八月十五,哥哥你取名字要不要這麼随性。”黑龍氣得一口氣吞掉整個桔子,腮幫子鼓了半天才咽下去,“我自己去得了,初一為朔十五為望,今天又是晚上,我要叫朔夜!”
白龍有些無奈,“好吧,那你以後就叫朔夜。”
“哥哥的名字我也想好了。你那麼喜歡練字,就叫聿好啦,時聿!”少年眉眼飛揚,笑得得意。
“好好好。”時聿點頭。
他們每在一個地方住上一段時間便會搬走,因為化形後的模樣不會再發生改變,一個青年,一個少年,不老不死的當然會被人認為是妖怪。
時聿居于塵世,又遊離塵世,過客般看着朝代興衰更疊,時間久了,便生出無聊來。他偶爾去往西方極樂之地,聽聽經,喝喝茶,眉目間漸染禅意,再看朔夜,心中的不滿生出許多。
貪嗔癡妄,融入紅塵。手上沾滿胭脂紅粉,衣上是拂不淨的酒氣,掌劍殺人,沽名釣譽,離那個堕字隻差一步。
漫天風雪的夜裡,時聿擋在自家大宅門前,手按着那抓着劍柄的手,少年的手猶自溫熱,他觸碰到的那一刻卻忍不住顫抖。
“龍性本惡,我們不忌諱殺生,卻也不能這般亂無章法。你用這樣的方式入世,将來鮮皿再無法洗淨之時,你要怎麼辦?”
“哥哥你是被西方極樂裡的那些老頭給迷惑了,對于我們龍而言,這些人本就隻是食物,你憐憫他們,又為什麼不憐憫盤中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