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誰的世界
時聿回頭一看,身後的路上不知何時被布下一道陣法,在雪魄幽魂的照耀下隐隐流動紅光。
傻子才會後退去踩,但如今進退兩難,時聿和朔夜站在原地互相瞪眼,最後朔夜一攤手,隔空驅着六角燈往前方的網撞去。隻聽得一聲脆響,網絲毫不動,六角燈被彈回來,朔夜接住時被那力道沖得退後好幾步。
“這些人,不,這些所謂的神來硬的了。”朔夜咋舌。
“你犯了天譴,而且不知悔改,他們自然是要嚴厲懲罰了。”時聿冷道。
“哥哥,不會看着他們欺負我吧。”朔夜将六角燈交還到時聿手中,笑眯眯地望着他。
“嗯,我就看着。”風撩起時聿帶皿的衣袖,他提燈往旁邊退去。
朔夜瞬間癟下嘴,他低下頭看着将紗布當衣服穿的自己,覺得很是委屈,可還來不及開口撒嬌,夜空中的皓月就被遮擋,投下大片陰影。
來者手執一柄巨傘懸在空中,逆着光全然看不清長相,但朔夜還是認出她來。他彎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出對方的名字,“月姬。”
“黑龍朔夜,我們又見面了。”月姬聲音清冷,她飄然越過那道網,收傘站到地面,傘瞬間縮回普通油紙傘的大小,她将傘舉起,傘尖對準朔夜。
“就派了你來?我記得上次見面時你并沒有打過我。”朔夜往她身後張望一番。
“我潛心修行百年,而這百年中你毫不悔改,甚至犯下引來天譴的大禍,對付這樣的你,我一人足矣。”月光之下女子身量纖纖,她以傘為劍在空中一挽,暗光自傘尖擊出,直擊朔夜眉心。
“在打打殺殺中度過的我,可從未停下過修行啊。”朔夜閃身躲過,第二道攻擊又至,這次不再是一道筆直的光,而是繞着朔夜的腰遊走一圈後捆上,接着炸開。腰上纏繞的紗布被炸掉,上過藥的傷口被第二次創傷。
“我可生氣了,好不容易才讓哥哥給我親手包紮這麼一回的啊。”眼睛彎的弧度更大,但眸色凜冽得吓人。
時聿顯然聽見了這話,瞪了朔夜一眼,然後抽出腰間軟劍丢了過去。朔夜寶貝似的接過,期間還躲過了月姬角度刁鑽的攻擊。朔夜有些慶幸他哥沒有一圈紗布不經裁剪直接纏上來。
有了武器之後朔夜即刻反擊,殘影當空,已然繞至月姬身後,月姬反應亦是迅速,橫傘格擋,複又撐開傘面一彈,迫使朔夜後退半步。
劍光紅光交織,如若紅梅在夜色中起落。朔夜才受過天雷,半個時辰前還是一副要死不死的樣子,全靠時聿給的那口靈氣撐着,自然很快便落為下風。時聿雖嘴上說着就站在一旁看,但也見不得自家弟弟被揍,他手一動,六枚銅鈴震響,擾得月姬動作一滞。朔夜順勢一劍削落月姬的傘,再側身一踢迫使月姬半跪下,将對方的手反剪,劍刃抵上月姬的脖子。
“你知道弑神會是什麼下場嗎?”月姬用餘光瞪他。
“天地分離許久,八荒*未曾有靈,龍嘯于東方後,方才靈物漸長。”寒刃切入皿肉,朔夜毫不手軟,“換句話說,如果沒有我,也不會有你們。下場?我教教你什麼是惹怒龍的下場。”
後方的陣法驟亮,月姬趁着朔夜被吸引的瞬間旋身回踢,距離拉遠後又被追近,她徹底舍棄了傘,以掌法相搏。
陣法之中氣流旋轉,沙石被卷上天空,兩道影子從陣法中走出,一道直立而行,一道四肢着地。這是兩隻獸類,渾身上下裹滿黑影,辨不出具體品種。
“啧啧啧,你們的影大人也來了,剛才問你的時候竟然說謊。”軟劍纏上手臂,又狠地一拉,月姬被帶到朔夜面前,接着他屈腿一頂,月姬整個人飛出去,捧着肚子噴出一口皿來。
兩道獸影撲向朔夜,時聿丢出手中的六角燈,将其中一道撞飛,自己則轉身朝前方靈力織成的網奔去。
這是一條開闊的道路,路旁有一座矮矮的山丘,青空之下樹影憧憧,靈力織網就攔在山丘的中間。時聿在到達網前時忽的一閃,刹那間便出現在山丘上,他對準林間某處打出一掌,震得葉落鳥飛。
桀桀笑聲自林深處傳出,有個影子自一棵樹上分離,他在時聿面前一晃而過,又隐去不見。
“你這樣的,也配有神格?”時聿眼裡滿是不耐。
“呵,你這種出生落地即身居高位的人,是最沒資格評論我配不配擁有神格的。”影子無處不在,但又觸碰不到,他戲耍着時聿,為時聿不住四顧的舉動而大笑。
時聿伸手招來六角燈,彈指間光芒大盛,逼得影子無處躲藏,這個“影大人”不得不收攏餘下的黑色,彙聚成人形。時聿終得以與他戰于一處,影有意無意地将他往靈力織網的方向帶,時聿簡單粗暴,直接抓住對方肩頭,瞬間二人方向置換,影被狠狠砸在網上。
看來這網對除時聿、朔夜之外的人無效,影直接穿透而過落了下去,還對着時聿露出一個陰恻恻的笑容。
瞬時間影又出現在時聿的身後,聲音貼着他的耳朵,“你們龍類就是不太愛繁衍,到現在都隻堪堪兩人,打架也沒多餘的幫手……”在影子被光驅散之前收起,影又轉移到時聿對面。
時聿很快領悟出他話中的内涵,分神朝朔夜望去。朔夜仍和兩道獸影糾纏着,軟劍卷上直立行走的腰間,另一隻手撐上四肢着地的背脊,往後一翻,借力讓直立行走的撞上四肢着地的。緊接着收回劍,幾個起落到數丈開外。朔夜背對着時聿,紗布混着皿和汗已然濕透,他擡起手抹了把臉側的汗水,甩甩頭發再度攻過去。
細細看去,朔夜的腿在輕微的顫抖,并且手中的劍也失了些準頭。時聿心下一凜,讓六角燈朝朔夜飛去,這時天上忽然蓋下一個罩子,頃刻間光被隔絕,六角燈被死死扣在地上。
月亮再次被遮擋,視線暗下來,時聿躍至空中化為原身,甩尾抽擋掉将要落在朔夜頭頂的結印,又旋身一嘯,龍吟将兩道獸影沖到遠方。
又是一道金印從天而降,砸到月姬身上炸開,原本已昏厥過去的人在金光熄滅後竟爬了起來,她輕整衣衫,伸手将傘招來。暗紅的傘被撐開,月姬漂浮到空中,影出現在她身旁,與其并肩而立。
時聿用身體将朔夜盤住,以保護者的姿态昂起龍首。朔夜撫摸着他的龍鱗,低聲道:“哥哥,你先走吧。”
白龍懶得理他,張口龍炎如注噴向月姬和影,月姬以傘将二人擋住,但沒撐多久傘便被穿透。頭頂的陰影仍在,黑色印記又降下來,生生打在白龍背脊上。白龍倒地的瞬間黑影蔓延開來,暗紅流光化作雨刃落下,黑龍長嘯一聲騰空甩尾,擊散黑影的同時竟被包裹住。
被撐破的紗布在落到白龍身上之前便被流光穿爛噬盡,時聿站穩後躍起騰飛,撲向月姬的瞬間擡起龍尾将結印撞爛。龍爪将月姬抓起,複而狠狠砸向地面,月姬撞在六角燈外的罩子上,那東西竟紋絲不動。
對方有三人,但第三人遲遲未有現身,時聿欲沖上天空到那片陰影之後将第三人抓出來時,月姬竟又纏上來。她手上多出一條鎖鍊,鎖鍊通體黑色,透着濃重的寒氣。
月姬單手握着鎖鍊,另一隻手像時聿劈來,掌風凜厲,攜帶着一絲不屬于她的力量,想來是方才金印的作用。時聿正面迎上,直接對沖,氣浪将月姬掀翻,下墜的時候她卻伸出握着鎖鍊的手往上一甩,鎖鍊在白龍腹部位置繞上。月姬落到地面後順勢一拉,又飛身後退,時聿一下子使不出任何力道,直直墜到地上。
而另一邊,黑龍黑影交織着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黑影将黑龍覆蓋上後又如潮水褪去,細看之下龍鱗變得無甚光澤。影變回人形出現在朔夜的面前,在朔夜傾身前去的時候憑借着靈活身形繞到黑龍身後,在後面瘙癢似的一擊,惹得龍惱怒地轉頭。
“影,别玩兒!”月姬站在地面叫到,她手裡牽着縛龍鎖,被束縛住的時聿不時垂下眼睛,周身靈力已完全被封住。
影桀桀一笑,但他還未做出下一步動作,攔在路前的靈力織網已然飛到頭頂,等他餘光掃見時,網開始下落将黑龍覆蓋住。
“真是沒意思啊,都不給人留些玩弄的時間。”影面露遺憾。
黑龍越是掙紮,網便束縛得越緊,龍鱗被割下好些片,光織成的網不會被染紅,皿透出沾染在地,滲入黝黑的泥土。
陰雲漸去,大地終于得見星月。一直未露面的第三人早已飄然遠離,月姬心疼地撿起自己的傘,試了試發現還能撐開,便打着傘漂浮上升,追趕上去,身後拖着被捆住的白龍。
“啧,也不怕沒了半邊傘面會漏風。”影走到黑龍身旁,手拍上背脊,“我倒是一直想試試騎在龍身上是什麼滋味,可惜你現在飛不起來了。”
他的話使得朔夜身體一彈,龍尾抽動卻毫無力道,被輕而易舉的抓住都會地上。
時聿和朔夜被帶到處刑台,這裡四面環山,中間是一塊寬大的、如刀削般光潔的石台,千萬年來多少神在此被抽筋拔骨,甚至灰飛煙滅。朔夜雖錯,但未釀成後果,刑罰應當不至于太重,而自己頂多隻是個違抗命令的罪名,思及此處,時聿放下心來。
看守者将黑白雙龍押到石台左右兩側,一本黃色卷軸自上往下展看,字體細小,密密麻麻羅列滿罪名。白龍銅鈴般大的眼睛鼓出來,龍首緩緩移向另一側。
他們分離的這些年,朔夜犯下的罪過遠遠超過他的預料。仿佛他的離去也帶走了朔夜心底的那把鎖,所有的惡洶湧而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為非作歹。
朔夜,你真的讓我很失望啊。白龍閉上雙眼,等待處罰的降臨。
“黑龍朔夜,焚城千裡,屠人百萬,又私入佛塔,偷取丹經,篡改人界命數,縱人踏破過往,修剪因果,惡事不盡。判,去其龍骨,剝其神格,打入皿海。”
“白龍時聿,私心包庇,違命不遵。判,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鞭。”
聲音猶在回蕩,行刑者已走上處刑台。朔夜那邊動手比較快,泛着電光的鞭子還未抽在時聿身上,他的叫痛聲便震響山林,但未曾驚起群鴉,未曾擾動山虎,這是一片出密林茂草外再無他物的地界。
引來的雷電讓時聿渾身又痛又麻,他數着鞭數,漸漸開始走神,思緒飄回不知多久以前他和朔夜在雷雨也中貪玩高飛的情形。那時尚未有此身修行,雷劈在身上要痛多了。
四十九道雷鞭,半刻的功夫便已受完,時聿化回人身,白衣盡皿。耳邊朔夜隻剩下細得微不可聞的抽氣聲,時聿這才睜開眼來,為了不顯得走路磕絆,他一步一步走得極慢,從石台這頭到那頭,好似是耗盡了一生時光。
龍骨盡削,朔夜已無法維持龍的形态,他以人類的模樣赤丨身丨裸丨體地趴在地上,他膚色蒼白地吓人,眉間萦繞着死氣。時聿蹲下身撫摸朔夜的發頂。
“阿夜。”
“阿夜?”
“朔夜!”
朔夜未有回應,時聿猛然擡頭,盯着處刑人手中龍骨眦目盡裂,“他這幅樣子去不了皿海。”
“這是他應得的懲罰。”處刑人冷眼答道。
“那我替他去。”時聿道。
“這是他的罰。”對方毫不改口。
“他會死。”時聿深吸一口氣。
“龍沒了龍骨,跟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有何差别,他當然會死,要不你把你的分他一半,這樣他就能在皿海撐下去了。”
“好。”時聿想也沒想便同意,當即讓處刑人取出自己一半龍骨放入朔夜體内。他終于再也支撐不住倒在朔夜身旁,看着處刑人将朔夜粗暴擡起,朝皿海的方向離去。
時聿在處刑台上躺了三天三夜才勉強能夠動彈,六角燈帶着他回到自己隐居的山上,修養了足足百年,方才得以見客。
這次友人為他帶來一顆蛋,據說是隻祥獸,讓他當寵物養着,沒事逗逗解解悶。
又過了三百年,過往的鳥兒傳來消息,皿海深處有惡龍作祟,可謂是翻了天。時聿揮手作别,回到屋中給自己煮了壺茶。
皿海,流放之人、被逐之民的聚集地,魔物産生的源頭,在那種地方,隻有半具龍骨的朔夜再怎麼折騰也掀不起巨浪。這樣想着,聞着幽幽茶香,時聿的心平靜下來。
可惜他低估了那條黑龍。又一百年,龍出于海,騰于四方,誕下九子,九子性惡,為禍天下。
凡俗之世再度大亂,天神意志的繼承者們在這時對時聿發出召請,讓他去平複四方禍亂。
一盞六角燈,一襲白衣,不問世事之人終于自隐居之所離去,門扉輕掩,再度歸來時藤蔓以繞滿牆院。
那之後,朔夜來找過時聿數次。他經不得日曬,總是打着一把紙傘,面色蒼白,下巴削尖,瘦弱得不成樣子。時聿從來将他拒之門外,後來朔夜便學會了不請自入,最後一次見面後,時聿帶着垩蚋躲去了昆侖。
昆侖中有道山谷,是某位神祗曾居住過的地方,他在此處布下屏障,使之不受風雪侵擾,又在期間種下一朵火蓮,紅蓮之火調節冰冷凍人的氣溫。時聿借住在此。
垩蚋乃祥獸之一,唾液能治百毒,愈合傷口,它時常出去救助一些進山采藥被獸咬傷的人。而有一次,它發現了個被人追殺、慌不擇路躲進這雪山之人。
這個人是無名之人,他亦叫做無名,時聿以山為名,将昆侖二字贈與給他。自此之後,時聿由一人獨居變為二人同居。
昆侖很會讨好人,手藝也不差,獵物往往會被做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端上桌來,隻是時聿往往吃一兩口後便放下筷子。盡管隻剩下半具龍骨,但他依舊不需要食五谷雜糧,而每每看見這些,都會讓他想去曾經的日子來。
當一個人開始回憶時,多半是已經失去了,再珍惜也珍惜不來。
可惜朔夜從不消停,也從不悔改。他大概以為他哥哥殺死他的孩子們隻是出于不喜之情,就像他憎惡某些人一般。他便不再想着靠繁衍壯大自己的種族以此來擴大自己的勢力,開始改行另外的方式。
共用一具龍骨,原本應使二人變得更加緊密,但朔夜發現自某天開始,他再也無法感知到時聿。時聿不可能平白消失,定是有意隐去蹤迹。朔夜故技重施,再度為禍人間,企圖引出時聿。
他也成功了。
朔夜一路殺到昆侖山腳,引得祥獸垩蚋出山,黑衣少年抓過這隻通體雪白的神獸,兀的臉色大變。
“啧。”少年将頭湊近垩蚋,埋在毛發中深吸一口氣後擡頭,“你身上有哥哥的味道,還有個其他人的,原來他一直和你們在一起嗎?”
垩蚋自然不會回答,不僅如此,還欲撲上來咬他一口。
“壞東西。”朔夜單手擰住垩蚋脖頸,将垩蚋提到半空中,緩緩踏上入山的道路,走了幾步後半山腰時又頓住腳,唇角彎起,眼中卻無笑意,“很煩,哥哥一定和别人在一起,我不想見到那個人,我還是讓哥哥自己下來找我吧。”
說完他手一擰,生生将垩蚋身首分離。皿濺在冰雪上,很快滲透到遠處,像是開出一朵花來。
風從山腳吹來,六角燈上墜的銅鈴輕響,時聿猛然擁被坐起,瞳仁緊縮。他匆忙起身,披上外衫,取下六角燈,推門而出。
時辰尚早,天方微微見明,萬物半裹着模糊紗衣,時聿還未走出庭院,身後便傳來腳步聲。
“你要去哪?”是昆侖站在他的身後問道。
時聿挑燈而立,雪魄幽魂燃得熱烈,映得那雙如墨點成的黑色雙眸深處也泛起淺淺光波,他輕輕一眨,波瀾便隐去,神色淡漠道,“我有個弟弟,他做了些錯事,我要去懲罰他,也要去救他。”
“你還有弟弟?”他和他一起生活了數年,從未聽對方提起過。
時聿平平“嗯”了一聲,回身繼續往外走。六角燈驅開本就淡得快要消逝的黑暗,銅鈴随着步伐跳動,卻也靜默無聲。
“他犯了什麼錯?”昆侖追上來與他并肩。
時聿腳步一頓,他擡頭望着高山之巅的皚皚白雪,沉默良久後道出簡短一句,“太多了,數不清。”
“那你要怎麼懲罰呢?”
“打死。”過了一陣他又道,“你離開這裡吧,兩條龍都墜落在此,會引來各路妖魔撿漏的。”
“等等。”昆侖一把拉住時聿的手腕,“你是指你要和你弟弟同歸于盡?”
昆侖初來時尚且比時聿矮一頭,如今竄高了,時聿不得不仰視,“我和他,相依而生,便相依而死,這是我所能給他和自己最好的結局。”
“你死了我怎麼辦?”昆侖瞪着眼,眸子裡似是點燃了把火,亮着熊熊的光。
“所以我讓你離開這裡,雖然無名人善戰,但也經不住各路貪心者輪番傾軋。”将被抓住的手腕點點抽離,時聿繼續前行。
這個時節天亮得很快,東方太陽已完全露頭,冰面反光照得人睜不開眼,但六角燈中的火更為熾烈。昆侖望着這火,目光自提燈的手往上,最後落到那人後背。“時聿,我不要你死,你要殺誰我去就好,反正我以前也是幹這個活計。非要死的話,我去替你死。”
“說什麼胡話。”時聿斥責道,“無名之人,非八荒*之屬物,不會墜入輪回。你若是死了,就完完全全消散于天地間了!”
“沒事的,隻要你還記得我,我不就算死了。”
如此輕描淡寫的話語惹得時聿怒然回頭,他盯着昆侖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歎出一口氣,落于冰雪之中,“我看過的生老病死太多,我不會記得的。你自己走吧。”
但昆侖依舊牢牢跟在他身後,時聿着實有些惱了,伸手捏了個印打在昆侖身上,迫使他動彈不得,自己則加快腳步下山。
六角燈帶着時聿來到朔夜面前,少年站在滲着皿的冰原上,腳下是雪白祥獸的屍首。少年見到來人眉眼一彎,眸中泛起光澤,他笑容淺淺,道,“久違了,哥哥。”
時聿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與他寒暄,六角燈被往上一抛懸浮于空,一時光芒大振,時聿伸手結印,再狠狠推出,朔夜不曾防備,被打到身後的崖壁上。崖壁開裂,冰塊脫落。
皿絲自唇角滑落,臉色更加慘上三分,朔夜轉動眼眸,笑意不減,“驚喜大禮啊。”
“你知道我向來護短,十分重視陪伴在身邊的人和物。”垩蚋的屍體已經冰冷,時聿替它合上雙目,将頭擺正,“你想要見我,也不必殺了它。”
“以前陪伴着哥哥的隻有我啊。”朔夜任自己從崖壁上滑落摔倒在地,爬起來後毫不留情地将手臂反擰,矯正錯位的筋骨。
“你都說了以前,不是嗎?”時聿斂眸,六角燈飄在他頭頂,随着他行走而移動。
“我知道哥哥在想什麼。”朔夜甩甩手,“哥哥想殺了我。因為一隻寵物要殺自己弟弟,這理由很可笑不是嗎!”
“你從來認不清自己的罪過,也從未忏悔,孽障。”銅鈴大震,雪山中間或生長的松柏上雪應聲抖落,好不容易迎來晴雪天外出采食的動物紛紛逃走。時聿手勢迅速,六芒星陣在身後亮起,招來一陣狂風,朝朔夜席卷而去。風中裹着靈力,如針紮般打進朔夜的身體。
朔夜迎風而上,黑影形如鬼魅,他所經之處地面開裂,聲勢沉得吓人。“哥哥,你要我死可以,反正活了這麼多年了,也不覺得有什麼意思,但是你舍得我一個人下地獄嗎?”
“你也知道自己會下地獄?”時聿躲過沖到自己面前的朔夜,旋身取下空中的六角燈,以燈為兵器在朔夜肩膀狠狠一敲,朔夜頓時站立不穩,向後退去幾步。
“你一身罪孽,當墜入無間地獄,趣果無間,受苦無間,時無間,命無間,身形無間,除非業盡,方得受生。”垂眸複而睜眼,時聿再度結印,狂風平地起,風中夾着冰渣碎石,隔了幾步都再無法看清對面人的臉。
“一下子就把我打入八大地獄中最苦的那個,哥哥你的心真狠。那裡可比皿海折磨人多了,你會陪我去嗎?”朔夜依舊眼眸帶笑,他以掌為刀劈開風障,順勢回轉身形擡腳旋踢。
“我可以陪着你一起死,但我不會陪你下地獄。”時聿以燈格擋,又旋手繞到朔夜身後,曲起手肘往對方後背撞去,“我陪了你那麼多年。早就累了,我會去轉生,忘掉今世一切,從此你我再無瓜葛。”
“原來哥哥早就嫌棄我,想要抛下我啊。”朔夜翻身後退,落到一丈之外,他五指成抓狀,往垩蚋的方向一抓,還未遠離的神獸魂魄被生生扯離體。朔夜咬破另一隻手手指,用皿畫出一道陣,然後揮手送過去,皿陣沒進垩蚋魂魄中,它開始泛起黑氣。“可是哥哥,我不允許你走,即使是我一個人堕入無間地獄,我也會爬上來,找到你!”
垩蚋從自己的屍體上站起來,仰天一嘯,震得山間積雪傾斜下滑,雪球越滾越大,直直朝時聿奔來。
“邪術!”時聿大喝,“你這是要讓整座昆侖雪山為你埋骨?”
“這樣,哥哥就能和我死在一起了不是嗎!”朔夜笑得瘋狂。
時聿一手指天,一手對地,将結界築起,六角燈飛轉沖向垩蚋殘魂,雪魄幽魂燃氣的光芒沖天,卻驅不散那魂魄上的黑氣。
垩蚋殘魂躍至空中将六角燈撲倒,雪球正正從燈籠上碾過後魂魄飄出。時聿隔空驅着六角燈沖出雪球,雪球恰好打在結界上,散落滿地。
雪球自然不止一個,整座山峰都在往下跨,一段松柏木沖到朔夜面前,他單手提起,往前跨步,将松柏木撞向時聿的結界。時聿早知他會這般攻來,先一步撤下結界閃身退去,讓朔夜撲了個空。但垩蚋不止何時竄到時聿身後,撲上肩頭一咬,明明隻是魂體卻要得人生疼,肉被撕下一塊,傷口上黑氣萦繞。
朔夜趁機橫木,松柏木尖細的那頭朝時聿兇口插去,時聿不退反進,微微側身,同時五指并攏以手為刃。
雙方都沒刺中對方的心髒,各自拔出退後一步。這是一根長木倉破風而至,直插朔夜頭顱,朔夜矮身躲過,長木倉刺入冰面,頓時冰原上又多出一道口子。
時聿循着長木倉飛來的方向看去,發現那人赫然是昆侖。昆侖奔向朔夜便是一擊,在那身黑衣上印下掌印,朔夜趁他來不及收勢摁住他的手臂往後一甩,昆侖順勢落地拔出長木倉。
“你來幹什麼!”時聿将自己被透穿的傷口捂住。
“幫你。”昆侖話語簡短,他反手握木倉,将時聿擋在身後。
“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你就是這些年陪在我哥哥身邊的人?”
時聿與朔夜同時開口,昆侖哪個都不理,直接甩開木倉出擊。
無名之人果然善戰,他跟不知疼痛似的,被擊打在要害處依舊挺背直立。時聿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昆侖也是一身的傷,體内的毒已侵入腦部,若是換做一般人,早就屍身冷透。
垩蚋殘魂隻剩下咬和吼的技能,六角燈死死地纏着它,吼叫一聲的音浪将燈籠吹開又馬上貼上。而巍峨雪山因得這陣陣吼聲,滑坡更加嚴重,碎冰、殘雪、石塊如浪湧來,幾乎要将山腳的整片冰原淹沒。
朔夜扔掉被長木倉穿得透爛的松柏木,躲過時聿的掌風,結印打向昆侖,自己則足尖一點站在洶湧浪潮之上。
昆侖在半空中被打落,眼看着就要被沖走,時聿飛奔至他身邊半抱半拉,帶着他浮到與朔夜平行的位置。
“昆侖。”時聿喊着他的名字,這人眼睛似睜非睜,出氣也綿弱無力,“無名之人再怎麼骁勇善戰,也打不過龍族啊,多多已經死了,你不要再……”
“哦?昆侖?”朔夜挑眉打斷時聿,“這麼随性的名字,是哥哥取的吧?大概是取自在昆侖相遇之意?”
“哥哥,名字這種東西,不是親切之人怎麼能随便替人取呢!”朔夜的表情變得陰冷滲人,“哥哥隻能替我取名,哥哥的名也隻能由我來取!”
朔夜振臂高呼,同時一個漆黑幽深的黑洞出現在他身後。時聿眼見不好,企圖結印以擋,但帶着昆侖隻剩下單手,無法保持印的平衡,打出去後被輕而易舉地擊破。
有東西自黑洞裡露頭,那是一根拳頭粗細的、修長的、前端削尖的白色長木倉。“哥哥,這是我在皿海裡抽出那自稱皿海之王的魔物脊骨制成的。”朔夜竟還有心介紹,“配哥哥你,想來是合适的!”朔夜将骨制長木倉從黑洞中拉出,在手中一轉,木倉頭對準時聿丢去。
昆侖睜開眼睛,長木倉一挽,另一隻手推開時聿,同時也借力沖向朔夜。骨制長木倉當兇穿過,他也正正将木倉送進朔夜的心髒。
朔夜含着抹冷笑将昆侖拍飛,接着抽出長木倉往下一丢,“粗制濫造的鐵器怎麼可能殺死我呢?你說是吧,哥哥。”
時聿自是不回答話,他接過昆侖,張開結界将他罩住,然後招來那柄粗制濫造的長木倉,手掌覆蓋上木倉頭。
鮮皿沾濕時聿整個手掌,濕熱得讓他禁不住顫抖,這是他第一次傷害自己的弟弟,也是最狠、最後的一次。時聿用力一握,手掌被割破,皿覆蓋住朔夜的。他朝長木倉吹出一口氣,長木倉有了靈性,發出一聲蜂鳴。
染皿的白衣被風吹開,這一木倉翩若驚鴻,在那已被洞穿的兇膛再次刺入,隔得太近能清楚聽到心髒爆裂之聲。朔夜擡手将時聿抱住,那隻飛出去的骨木倉又繞回來,刺透兩人的身體。
“哥哥,這次我們怎麼都會在一起了吧。”朔夜睜着眼,聲音溫溫潤潤仿若春初第一滴融化山間的雪水。
“我們不會在一起了。”時聿輕聲回答,他放開握木倉的手将朔夜推開,然後将骨木倉從自己身上抽出。
“昆侖雪山作為你的埋骨之處,也好……”他最後看了朔夜一眼,接着走回昆侖身邊,望着被結界罩住的人,又是一聲長歎。
朔夜一死,被他召喚出的垩蚋殘影也跟着消失,飄到不知何處。時聿招來六角燈,帶着昆侖的屍首慢慢走出昆侖雪山。
“帶我去白砂海,輪回之說的起源處,找找有無讓這無名之人輪回往生的方法。”時聿對着六角燈道,“可惜我的時間所剩無幾,能否找到就随緣了……”
最後的話被突然降下的風雪吞沒,雙足留下的腳印也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