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第一百六十六章 疫病(二)
“當然值得!”無畏目光堅定道,“他當然值得!你懂什麼?你根本不了解我,甚至不清楚我到底是什麼人,所以,請你不要再跟着我,也别再攔着我,我一定要救他!”
“難道你認為裡面那些醫傅都救不了他,非要你去救?又或者說,你根本不放心把那個男人的性命交給别人?林蒲心,我越來越不懂你了,你最愛的人不是江應謀嗎?為何又多出來一個魏空行?”
“你不是越來越不懂我,你是壓根兒就沒懂過我,我真的沒空跟你廢話下去,讓開!”
無畏的身影箭一般消失在了昏暗的街口,隻留下了一臉茫然且納悶的鄭憾。衛匡走近他身後,淡淡地說了一句:“也許她說得對,殿下,您其實從來都不了解她。不然,她和魏空行之間居然有這麼深的交情您卻一點都不知道呢?”
鄭憾臉上寫着滿滿的疑惑:“确實很讓人費解……她和魏空行?從前從來沒聽說過她和魏空行之間有什麼深交啊?可看她方才那樣子,仿佛不是一點半點的緊張,仿佛真想翻牆闖進去救人似的……”
“這隻能說您對她還是了解太少了。殿下,咱們回去吧,這地方已經不安全了。”
鄭憾往無畏背景消失的街口看了一眼,有些失望地轉身離開了。
疫症的消息很快傳開了,司刑司所在的那條街也被封了。無畏想進司刑司去探個究竟,但終究還是沒能如願,隻能每日去司刑司那條街外打聽消息。
頭兩日傳得非常厲害,有說司刑司裡的人全都被感染上了那種可怕的疫症,還說司刑司後院半夜經常冒起火光,那就是在燒已經死了的病人,更有人說王上已經不打算要司刑司了,決定下令将司刑司那一片都燒了,以絕後患。這些謠言傳得人心惶惶,有人甚至已經動了撤離博陽的念頭了。
與無畏一樣,每日都會去司刑司那條街外等候的還有赫連。聽說魏空行染上疫症被困司刑司後,赫連每日都來。盡管她母親已經有了想讓她和魏空行一刀兩斷的打算,但她還是不理,堅持每日清晨就來,一直等到傍晚才離開。
如此,五日過去了,司刑司裡面究竟是個什麼狀況誰也不知道。稽昌命稽文丁嚴守司刑司外,不允許任何人進出。第六日傍晚,無畏和赫連在失望地等待了一天後,于街口道别各自回家去了。臨走前,赫連十分憂郁地看着無畏問道:“以你的判斷,能猜得出來如今裡面是個什麼情形嗎?”
無畏搖了搖頭:“不好說。疫症不同于其他病症,控制得好,或許都有救,控制得不好的話,或許……”
“算了,”赫連飛快地打斷了無畏的話,垂頭傷感道,“别說下去了……”
“咱們也别這麼悲觀,空行說不定已經在醫傅的醫治下漸漸好起來了。對于疫症病人,即便好了也得安置在别處觀察幾日,這才能轉移出來,所以咱們要在心裡給他打氣鼓勁兒,這樣的話,他才能好得快。”無畏擠出一絲笑容努力地安慰着赫連。
“但願吧……”赫連說完這三個字,面帶憂傷地上了馬車,走了。
看着緩緩駛遠的馬車,無畏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褪了下去。身旁的桑榆忽然輕歎了一口氣:“要是魏三公子真的出了什麼事兒,赫連公主隻怕會活不下去吧?赫連公主是真心愛着三公子的……”
“不會,”無畏緊了緊牙龈,眼中迸出幾分倔強之色,“空行不會出事,從前那麼多大小戰役他都熬過來了,一定不會輸給一場疫病!況且,你家公子說過,他師傅雷若坎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醫,應對過許多場疫病,前一陣子七連莊的那場疫病也是他及時發現并挽救了回來,所以咱們應該更有信心些!”
“那倒是,畢竟雷大人可是咱們稽國響當當的名醫呢!夫人,那咱們回去吧,明兒再來。”
回到杜鵑閣,江應謀不在,無畏更衣後便爬上了榻,随手拿起江應謀丢在榻上的那本閑書,斜靠在軟枕上看了起來。看着看着,她睡意漸來,手中的書一滑,偏頭睡了過去……
“魏空行!魏空行你等等!雪這麼大,那邊根本沒有路,你聽見沒有,魏空行?我讓你等等!啊!”
“無畏你摔着了?”
一片白茫茫的山谷中,她絆倒在地,膝蓋那兒立刻疼得要命。趕在前面的魏空行立刻飛奔了回來,扶她起來坐好,幫她查看傷口。
“沒事兒,無畏,隻是擦破了點皮,上點傷藥就行了。”魏空行一臉樂觀的笑容對她說道。
“什麼沒事兒?要不是你一直往前走,我會摔倒嗎?我叫你你都沒聽見嗎?為什麼要跟着那匹老馬走?那前面都沒有路了!”她噘嘴抱怨道。
“你個笨蛋小公主,還說自己聰明呢,連老馬識途這話你也沒聽過?”魏空行輕輕地拍了拍她腦門,取笑道,“白守着你們炎王宮淩淵閣讀那麼多書了!”
“老馬識途?”
“這是我爹教我的,萬一在山中走失了方向,就跟着老馬走,因為它慣走山道,對山路比咱們還熟呢!”
“真的假的?”她眨了眨眼睛,一臉不相信地仰頭看着魏空行。
“你還不相信我?我敢拿你的性命開玩笑嗎?我跟你保證,無畏,我一定會把你從這雪山谷裡帶出去的!”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你就是我炎無畏的好兄弟了!”她重重地在魏空行兇前拍了一下,十分豪爽的樣子。
“行,我是你的好兄弟,你也是我的好兄弟,咱們這輩子沒緣分做夫妻的話,就做好兄弟怎麼樣?”
“誰要跟你做夫妻啦?“她沖魏空行翻了個老大的白眼,傲嬌道,“
我才十三歲呢,嫁人還早着呢!”
“行行行,還早還早!來,趕緊起來,咱們還得追上前面那匹老馬,不然咱們就出不去了!”
“嗯!”
魏空行扶起了她,頂着偏東西風向的雪風,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趕着。走着走着,雪風愈來愈大,刮得她有些看不清前面了,她一面用手去擋一面問道:“魏空行,前面還有路嗎?”
身旁沒人應她,她轉頭一看,魏空行不在了,隻剩下了一片肆虐的雪花。她忽然有些着急了,大聲喊道:“魏空行!魏空行你去哪兒了?魏空行,你快回來啊!魏空行你跑哪兒去了?你再不回來我不讓你做我好兄弟了!魏……”
“無畏……”一聲低沉壓抑的呼喚從她背後傳來,她猛地回頭一看,吓得差點叫了出來,居然是魏空行。不過,已不是剛才的樣子,而是蓬頭垢面,眼睛凹陷,嘴唇幹裂,一副行将就木的樣子。她捧着臉,吓得魂不附體:“你不是魏空行……你不是……”
“為何不來救我……咱們說好的……這輩子沒緣分做夫妻,咱們就做好兄弟……一旦有難,無論身在何處,都要去救對方的……無畏,你怎麼能騙我?你怎麼能騙我?”
“我沒有騙你……我沒有騙你……”
“我要死了,無畏,我真的要死了……”
“不會的!不會的!”她眼裡閃着晶瑩的淚珠,使勁地擺手道,“你不會死的!我能救你!我讓我母後救你!你等着,我去找我母後,我母後很厲害的,你等着!”
她轉身想去追那匹領路的老馬,卻被一陣雪風刮起,卷上了天空,然後沉沉地往懸崖下落去……
“無畏!”江應謀的聲音及時喚醒了她,她慌張地睜開眼來,看見了熟悉的臉以及熟悉的屋子,這才猛地意識到剛才隻不過是做了一場夢罷了。
她渾身顫抖了一下,起身撲進江應謀的懷裡,眼眶濕潤道:“江小白,我方才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我夢見空行來找我,他問我為何不去救他……”
“你想多了,無畏,”江應謀輕拍着她後背安慰道,“你是太擔心空行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沒事兒,沒事兒,空行好好的,他不會有事的。”
“可是我為何會做那個夢……”
“因為夢是反的。”
“空行……他真的會沒事嗎?”她哽咽了一下。
“我今日去打聽過了,說司刑司内的疫情已得控制,疫情病源僅限于死牢内,其他牢房隻是隔離,并無沾染,相信司刑司很快就可以解封了。”
她忙擡起頭,欣喜道:“當真?”
“怎麼連我都不信了?是我親自去打聽的,還會有錯嗎?這場疫症其實并不算嚴重,發現得很及時,控制得也很有效,所以并非造成大範圍的死亡。”
她輕拭了拭淚水:“那就好!看來你師傅還真有兩下子的!”
江應謀笑呵呵地看着她,替她擦了擦眼淚:“這下放心了吧?還跟從前一樣,一遇到什麼事情就開始哭了。”
她噘了噘嘴,不好意思地垂頭笑了笑:“人家被那個夢吓着了嘛!”
“那可以安心睡覺了嗎?”
“睡不着了,”她貼近江應謀的懷裡,雙臂纏着江應謀的腰嘟囔道,“江小白,我忽然很想松鼠了……”
“我也挺想那小家夥的,不過沒關系,咱們很快就可以回去接它了。”
“真的嗎?咱們真的還能過回從前那樣的日子嗎?你能離開江家嗎?奶奶還盼着你接掌江家呢……”
江應謀攏着她,輕晃了晃腦袋:“我不适合接掌江家,江家需要一個更有魄力的人來接掌。”
“江家有這樣的人嗎?奶奶就想讓你接管……”
“好了,”江應謀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後腦勺,垂眉道,“不要又想多了,這事兒我知道怎麼處置,睡吧!”
“睡不着……我想松鼠……”
“那就想着松鼠睡……”
“好……”
又趴在江應謀懷裡絮絮叨叨了一會兒,她還是睡了過去。江應謀将她輕輕放回床上,這才喚桑榆進來換茶。正和桑榆說着話,江坎進來禀說二哥江應元來了。
江應謀忙起身迎了出來,見哥哥面帶怒色,十分詫異:“二哥,跟誰鬥氣了?”
“别提了!”江應元揮揮手道,“提起來就是氣!老三太不是個東西了!”
“三哥怎麼了?”
“方才我回來時,正好在他院門口碰上了他,他一看見我就沖我翻白眼,我就納了悶了,攔下他問他:‘哥哥到底哪裡做得不對了?你居然沖我翻白眼了!’,你知道他怎麼說嗎?”
“他怎麼說?”
“他說讓我别得意,這會兒抱你大腿,早晚還是得給你踢出江家的!你說,他說的這叫人話嗎?”江應元氣憤道。
“他又發哪門子的瘋了?”江應謀拉着哥哥往石桌旁走去。
“誰知道呢?興許是因為大哥吧!他說全家沒人管大哥死活了,就讓大哥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司刑司的牢裡面,做得實在太絕情了。這可真是張嘴說瞎話啊!”江應元憤懑不已,拍着石桌道,“大哥那事兒又不是咱們家誰能做得了主的,誰也沒料到他關裡頭去之後司刑司會出現疫症!下令戒嚴司刑司的是王上,又不是咱們哥兩個,他倒把罪過全怪在咱們倆身上了!”
江應謀淺淺一笑,略帶歎氣的口吻道:“興許他覺得這家裡最在乎大哥的那個人就是他吧!”
江景元搖頭道:“他哪裡最在乎大哥?他最在乎的恐怕是他在外面那些小買賣吧!你說誰想大哥出事?誰都想救他出來,可司刑司有疫症,就是爹和爺爺也沒法把他弄出來啊!”
“别理他,隻當他心情不好胡亂發火罷了。二哥,正好你來找我了,有句話我想問問你。”
“你問。”
“對江家,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江景元愣了一下,“老四,你這麼問什麼意思?”
“就是問問,你覺得咱們江家誰來接任最合适?”
“當然是你了!這還用問嗎?”
江應謀抿嘴笑了笑,輕輕地晃了晃腦袋。江應景眉心微微皺起:“你搖頭是個什麼意思?”
“二哥,我不适合接掌江家,我心腸太軟了,沒有掌家人應有的決斷和魄力,江家交給我,隻會日漸衰落的。”
“這是什麼話?你沒有掌家人的決斷和魄力,那誰有?老四我跟你說,别顧忌大哥那頭,隻要你肯出來接受江家,二哥舉雙手贊同!”
“不,我不接掌江家的确與大哥無關,而是我真的不适合接掌江家。反而,我認為那個最适合接掌江家的人,是你。”
江應元眼眸微張:“你瘋了吧?怎麼會想到我?”
“其實我一直都很看好你,隻是你太過自謙了。”
“我不行……”
“你聽我說完,”江應謀表情認真道,“二哥你來接掌江家,那是最合适不過的。你不是沒有能耐,是這些年你一直都處于大哥肘制之下,許多方面你都沒法施展出來,其實你的能耐絕對不在大哥之下。三哥心眼太小,太自私了,就更不适合成為江家的家主了,而我,你讓我出個主意我還行,你讓我管那麼一大堆家務事,我真不行。”
“你不行,那我就更不行了!”江應元連連搖頭道。
“不試過,你怎麼知道不行?”
“可上面還有大哥呢,你這麼說,别人會覺得你在咒大哥死的。”
“經過上回的事情,你認為大哥還适合接掌江家嗎?咱們話分兩處說,若大哥沒撒謊,他的确是竹馨引去稽文丁府上的,他一個久經官場的人居然能被竹馨所蒙騙,你放心将江家交到他手裡嗎?”
“這倒也是……”
“若大哥撒謊了,他其實根本沒見過竹馨,隻是因為一時之氣才持劍去殺人的,那不更讓人失望?況且,從前他是如何對我的,你也是清楚一二的,這樣的一個人你會放心讓他帶領江家嗎?”
江應元連連點頭:“對,老四你說得都對,但是,你說讓我接掌江家,我還是覺得有點天方夜譚了。”
江應謀笑了笑:“二哥,你太過自謙了,你本事是有的,隻是無處施展罷了。正好,眼下我有個事情想請你幫我去辦,辦妥之後,爺爺和爹就會看到你的能耐,而你自己也不會再如此地貶低自己了。”
“什麼事情?”
“幫我找一個人。”
天剛亮,無畏便醒了。昨晚也沒睡好,雖沒再做噩夢了,但反反複複醒過好幾次,渾身上下總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醒了?”江應謀掀開紗帳,手端一杯芽色的清茶鑽進來。
“原來你比我醒得還早?”
“我習慣早醒,你又不是不知道。來,新煮的茶,你醒來得正是時候。”江應謀笑吟吟地為她呈上了一盞熱氣氤氲的早茶。
“我昨晚還是睡不踏實,”她雙手接過,面容略顯憔悴,“你說今日司刑司裡會不會有消息傳出來?又或者你可以再去找找你那個師傅,他雖然不能出來,但至少可以帶個話出來啊!你去問問,行嗎?”
“行,吃過早飯,咱們就去司刑司那邊……”
“公子!”話未完,江塵忽然奔了進來。
“怎麼了?”江應謀掀開紗帳走出去問道。
江塵下意識地往紗帳内瞟了一眼,想說又沒說出來,隻是皺緊了眉頭,一副又氣又難過的樣子。江應謀再次問道:“到底怎麼了?”
江塵猶豫了片刻,緩緩說道:“我方才去了司刑司那兒,遇見了稽文丁的手下……”
“那你慌什麼?他的手下又怎麼了?”
“稽文丁那手下是去宮内報信的,是去給赫連公主報信的,他說……他說……他說魏三公子昨夜病逝,已經火化了……”
哐當一聲,無畏手裡的茶盞飛落地上,她如弓一般彈起,扯開紗帳沖了出來,臉色全無地問道:“你說什麼?誰病逝了?”
江塵略感惋惜道:“魏三公子……”
“怎麼會?”她渾身瞬間冰涼到了極緻!
“消息可靠嗎?”江應謀臉色也變了。
“可靠,稽文丁的手下拿着雷大人寫給王上的清單,那清單上列明了這幾日已經病逝且火化了的魏氏親族,其中一個就是魏三公子……”
“不,這不可能,空行不會那麼快死的,不會!會不會是雷大人弄錯人了?我要去瞧瞧!”她一面否認着一面奔向了屏風後,随手抓起了一件鬥篷裹上,飛一般地往外跑去。
空行不會那麼容易死,從前在戰場上傷過那麼多回他都能挺過來,區區一場疫症又算什麼?不會,絕對不會,是雷若坎弄錯的人,或者是誰居心叵測地将空行的名字寫在了名單上,對,沒錯,一定是這樣的!
就這樣不住地安慰着自己,無畏一口氣跑到了司刑司那條街的街口外,忽然,一陣撕心裂肺地哭喊聲從前方傳來,她稍微一愣,擡頭望去,是赫連。
“你們少糊弄我!讓開!我要進去!不要以為給我一張名單和一罐子骨灰我就會認了,我是不會認的!讓開!我要去找魏空行,你們統統給我讓開!”赫連像瘋了似的拼命往護衛們身上撞去。
護衛們不敢還手,隻能排成一堵牆擋住她。随行的宮婢們也努力地在勸她,拉扯她,但她仿佛失去了理智,誰的話都不聽,隻想一頭撞開那些擋着她去找魏空行的人。
見此情形,無畏忽然一步都挪不動了,渾身冰涼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