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台吉将手裡的茶杯放到一邊,看向範文臣,道:“範卿怎麼看?”
範文臣擡頭看向黃台吉,語氣平靜的道:“問題是,就算是三貝勒有意傳出去的,又能如何?”
外面不知道為何突然傳出一則謠言,那就是他們大金國要在五月初傾力進攻明朝,要一舉攻克山海關。
經過調查,源頭出在三貝勒,莽古爾泰府邸。
對外是謠言,但高層的幾個人心裡都清楚,這是定計。知道的人除了在場的,就隻有除黃台吉外的三大貝勒,阿敏在率軍攻打朝鮮,代善如今在修煉閉口禅,除了莽古爾泰還能有誰?
原因也很簡單,黃台吉上位是莽古爾泰‘謙讓’,現在黃台吉越來越不聽話,他自然要給出點顔色讓黃台吉瞧瞧!
範文臣一句話問住了在場的三人,是啊,就算确定是莽古爾泰,又能如何?
莽古爾泰是多年的四大貝勒,排名還在黃台吉之上,手裡更掌握正藍旗,黃台吉還要借助他來壓制二貝勒阿敏,若是戳穿了,對黃台吉沒有任何好處!
黃台吉神色從容不變,看向圖紮禮,聲音溫厚如常,道:“莽古爾泰人在哪裡?”
如果是正常的君臣,莽古爾泰哪怕是被冤枉的,現在也應該立馬來請罪。
圖紮禮不安,道:“據說喝醉了,還在府裡睡覺。”
黃台吉轉向範文臣,道:“這件事一定是有人惡意散播謠言,與莽古爾泰無關,你親自徹查,盡快消弭幹淨。”
範文臣應是,繼而又瞥了眼濟爾哈朗,道:“大汗,不管消息是誰傳出來的,如何居心叵測,但是消息已經傳出來,袁崇煥那邊?”
五月攻打甯錦,甚至打下山海關是黃台吉與其他三大貝勒的定計,名頭是就是為他們父汗複仇。
現在消息突然傳出來,明朝那邊,尤其是袁崇煥是否會懷疑黃台吉的承諾是虛晃一招而有所準備?
如果袁崇煥事先準備了,那他們之前的計劃就付之流水了。
黃台吉不動如山,依舊自信的道:“無妨,我給袁崇煥修書一封,其他計劃,一切照舊。”
範文臣連忙擡手,道:“是。”
相比于明朝遼東,建虜強大的太多,努爾哈赤的失敗,在建虜高層來看就是大意,若是全力以赴,甯錦,甚至是山海關根本擋不住他們的大軍!
濟爾哈朗這個時候突然開口,道:“明國那幾個使者要不要留下?”
‘留下’,濟爾哈朗的意思十分明顯,留在地下!
黃台吉頓了片刻,道:“不用,留的得了幾天,也瞞不了幾個月,讓他們走吧。”
現在滿城都傳遍了,想要再控制消息已然是不可能。
濟爾哈朗沒有再說話。
圖紮禮雖然有不甘之色,但也知道周正到底是明使,現在還不能殺。
至始至終,他們都沒有将這件事與周正挂鈎。一來,周正不可能知道這件事;二來,周正初來乍到,不應該有這樣的能力。
洩露軍機如此重大,對建虜可能有不可預測影響的事件,在黃台吉平平淡淡的幾句話中就收尾了。
周正所在客棧。
得到消息比黃台吉慢了一點,但也傳到了客棧。
黃維懷驚疑不定,将出去打聽消息的小吏喊過來,同時讓周正在一旁,緊張的問道:“打聽清楚了,是真是假?”
建虜要是真的決定五月再次進攻甯錦,那麼他這一趟就是個笑話!
如果他回去告訴袁崇煥,告訴朝廷,黃台吉答應不起戰戈,五月卻突然來襲,那他必然百死莫贖,一個殺頭不足以抵償!
周正看着黃維懷驚恐的神色,心裡卻是在暗自驚訝,這李嘯濱的效率還真高,不過半天時間就讓消息傳開了。
小吏有些緊張,看着黃維懷道:“黃大人,小的仔仔細細打聽過了,外面傳的有闆有眼,說是先打甯錦,直逼山海關,而後掉頭收拾東江鎮……聽說,什麼三貝勒已經主動請纓,會在六月兵發皮島。”
黃維懷依舊半信半疑,難以鎮定。
他剛剛與黃台吉達成默契,怎麼就傳出這樣的消息來?這個消息是真的還是假的?
軍國大事,黃維懷哪敢擅端,忽然醒悟,又問道:“建虜那邊有什麼動靜?”
小吏道:“有衙役連夜出來抓人,辟謠說是有人惡意散播謠言,其他就沒了。”
黃維懷一臉凝重,心裡千回百轉,本來千辛萬苦就要完成任務,那知臨走了還出幺蛾子。
他無法判斷這個消息是真是假,一時間心亂如麻。
周正倒是神色鎮定,心裡暗暗評估這個消息散播出去後,袁崇煥以及毛文龍會有的動作以及應對。
這兩人但凡有點危機感就不會無動于衷,最起碼,會派人緊張的盯着建虜人的舉動,同時加緊備戰,不會大意給建虜人機會。
‘你們可别讓我失望,辜負我這一番心皿。’
周正心裡暗暗低語,看着眼前的小吏,道:“沈陽城還有沒有其他動靜?有大規模軍隊調動嗎?”
小吏一愣,搖頭道:“沒有,城門沒封,天亮我們應該能走。”
“現在走不走不重要了。”黃維懷煩躁的說道。建虜突然傳出的這種流言已經擊碎了他的任務,将這則消息帶回去,所謂的‘和談’就是一個笑柄,不管是袁崇煥還是朝中的一些大人都會對他失望。
到底是真是假?
黃維懷心裡反反複複的問,始終拿不定主意。
周正卻已經站起來,道:“該幹什麼幹什麼。”
黃維懷幾乎下意識的道:“就這樣?”
周正轉頭看向他,道:“不這樣?你還打算去質問黃台吉真假?”
黃維懷回過神,眉頭緊擰,兇口起伏幾次,卻也無奈。
周正說的沒錯,這個消息不管真假,他們都得盡快離開,不然可能真就走不掉了。
至于這個消息的真假,隻能交給朝廷,交給袁崇煥去判斷。
黃維懷本來還豪情萬丈,現在頗有些将軍白發的落寞。
周正懶得理他,出了他的房間,站在廳裡長吐一口氣,輕聲自語道:“讓風暴來的更猛烈些吧……”
……
客棧裡的人幾乎都是一夜未眠,但如同周正低語的那般,第二天一早,這則流言在沈陽城傳播的越演越烈,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建虜男子一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加入攻打明朝城池的大軍中。每一次作戰,他們都能有豐厚的戰利品,寒冬日子不過好,他們已經迫不及待了。
随着謠言的傳播,很多消息變的亂七八糟,毫無本來面目,但卻有一些建虜的詳細作戰計劃冒出來。
比如,若是進攻甯錦失敗,如何攻破東江鎮,何人率軍,多少軍隊,什麼人是先鋒等等,有鼻子有眼,仿佛這場戰事已經發生過。
這個時候周正與黃維懷上了馬車,正向着南門走,準備離開沈陽,南下,回京。
黃維懷坐在馬車内,從窗外看着沈陽城内稀稀拉拉的人,有些感慨的歎氣道:“也不知道王師何日北定遼東……”
周正看着書,眼皮不動,道:“五年。”
黃維懷一怔,道:“五年?”
周正随手翻了一頁,道:“不是我說的。”
“是誰?”黃維懷追問了一句,心裡已經在想着一些人的名字。
周正道:“不知道。”
黃維懷頓時神色微沉,旋即不再理會周正,目光繼續看着外面,一副憂國憂民又無可奈何的傷感之色。
……
大政殿。
黃台吉沒有了昨日的沉穩,披着單衣坐在椅子上,雙眼陰沉的看着眼前的濟爾哈朗與範文臣。
進攻甯錦,東江鎮等方案,他隻與濟爾哈朗,範文臣口頭上讨論,沒有詳細的計劃,比如先鋒,比如率軍規模,但現在卻傳遍了全城!
範文臣臉上有一絲凝色,看着黃台吉小心翼翼的道:“大汗,此事絕非臣與濟爾哈朗貝勒洩露出去。”
濟爾哈朗神色淡漠,看着黃台吉一言不發。
黃台吉滿心怒火,看看濟爾哈朗又看看範文臣,最後還是道:“那你們有沒有跟其他人說過,酒後失言?”
黃台吉沒有洩露過,那麼洩露的,就隻有範文臣與濟爾哈朗了,但他對這兩人十分信任,還是給了台階下。
範文臣連忙道:“臣從不飲酒,此事從未洩露隻字片語。”
範文臣不認,就等于将這件事推給濟爾哈朗。
濟爾哈朗還是不說話,神色漠然,鎮定。
黃台吉見沒人承認,心裡怒火越多,一拍椅子,冷哼一聲,站起來,大步向裡面走去。
範文臣頭上有冷汗,顧不得其他,轉向濟爾哈朗道:“貝勒,此事被洩露事關重大,還得做好其他安排才行……”
建虜進攻甯遠,錦州的計劃被洩露出去,又箭在弦上,若是明朝掌握,那他們還如何進攻?
濟爾哈朗心裡已經認定是範文臣走漏的消息,聞言隻是冷漠的看了他一眼,站起來就走。
範文臣忽然慌亂無比,他能在建虜立足,全依仗黃台吉,若是黃台吉認為他洩露消息,不再信任他,那他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範文臣頭上冒出絲絲冷汗,急的六神無主,在原地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