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城一大早就一片亂哄哄,不少人甚至向跑到皇宮,向黃台吉主動請纓,要求盡快伐明。
軍情的洩露自然迎來建虜高層的震怒,沈陽城沒多久就大規模抓人,甚至公開處決了一些街頭混子,這才讓這則‘謠言’漸漸平息下來。
這個時候,周正的馬車已經出了沈陽城,正以最快的速度南下。
馬車裡的黃維懷臉上盡是鐵青色,雙手緊抓着大腿上的褲子,他也緊張了。
沈陽本就是虎狼之地,建虜突然如此動作,他如何能不擔心,不斷的催促着馬車快一點再快一點。
周正神色如常,隻是在擔心李嘯濱等人藏的夠不夠深,希望不要有人暴露。
繼而他就在想,他已經做到這一步,袁崇煥,毛文龍應該有所警惕,不會那麼輕易上當了。
至始至終,周正都沒有想過,這則‘謠言’的散布,對建虜高層有什麼影響。
黃維懷與周正的馬車飛速南下,離沈陽城越來越遠。
李嘯濱等人此刻已經退出這件事,悄悄隐匿,各自靜觀事态發展。
他們隻是收買了莽古爾泰府邸的一個嗜酒如命的奴才,然後引他在酒樓醉酒,放肆吹牛,他們在背後推波助瀾,這才引起這則‘謠言’。
現在這則‘謠言’已成,他們功成身退,切斷所有線索,繼續潛伏,再不冒頭一絲。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建虜高層,則是一片風聲鶴唳,肅然緊繃,彌漫着一股無聲的肅殺之氣。
……
天啟七年,二月十三,黃維懷與周正的馬車終于回到甯遠城,三輛馬車的所有人都長松一口氣,這才算真正的安全。
袁崇煥第一時間将黃維懷等人迎進去,卻沒有管周正。
周正也沒有硬湊,到了給他安排的房間,倒頭就睡。
這個時候的馬車,這時候的路,颠的他骨頭都快散架,渾身肌肉酸痛,難以忍受。
袁崇煥的密室内,隻有他與黃維懷。
黃維懷詳細的将在沈陽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一一與袁崇煥說。
袁崇煥沒有打擾,等他說完又問了幾個關鍵問題,而後陷入沉思。
黃維懷更不敢打擾,沈陽發生的事情,尤其是那則‘謠言’,令黃維懷深受其擾。
好半天,袁崇煥從沉思中回過神,自語般的道:“看來,黃台吉的停戰是假,想要用軍功立威是真。”
黃維懷隻是看着袁崇煥,沒有接話。
袁崇煥看了他一眼,道:“黃台吉是第四貝勒,威望不夠,他會利用戰事來消除異己,或者削弱他們的權利,停戰是假的,那則謠言多半是真的。”
黃維懷神色驟緊,道:“大人,那怎麼辦?”
袁崇煥神色不變,但給人感覺卻是發出了一聲冷笑,道:“努爾哈赤做不到的事情,黃台吉也做不到!無妨,還有幾個月時間,我要準備一下。”
現在不過二月,等建虜從朝鮮撤兵,再發兵,越過大小淩河,起碼要兩三個月時間,這個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足夠袁崇煥做很多事情。
黃維懷松了口氣,又問道:“朝廷那邊,我該怎麼回複?”
袁崇煥看了他一眼,道:“春秋筆法,不用我教你吧。”
黃維懷頓時明白,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袁崇煥鎮定如常,沒有因為被黃台吉欺騙而惱怒或者失去方寸,頓了片刻,道:“周征雲你怎麼看?”
黃維懷臉上出現一絲笑意,道:“雖然年少沖動,常有狂言,但大義凜然,風骨如松,臨危不亂,無懼生死,我看可以提攜一二。”
袁崇煥聽着詫異,道:“你不是很讨厭他的嗎?”
黃維懷笑着,道:“現在也讨厭,人才難得。”
袁崇煥看着他若有所思,旋即道:“你回去後,對周征雲不要寫太多,偶爾點一句就行。”
黃維懷不解,道:“大人這是何意?”
袁崇煥心裡自有計較,道:“京城的水太深,他之前得罪了太多人,回去之後,不會有獎賞,能保住官位就不錯了,磨磨他性子也好。”
黃維懷作明悟狀,道:“下官明白了,大人放心。”
袁崇煥不管黃維懷想到了什麼,心裡卻是搖頭,他不喜歡周正,不管是周正在京城還是在遼東,他都不喜歡周正的作為,繼而,他也不喜歡周正這個人。
年輕人,應當老實聽教。
……
周正一覺睡到下午,袁崇煥不見他,他也沒有主動求見,在甯遠城四處走着。
甯遠城處處都有修築的痕迹,并且在不斷的加高加厚,來往軍民匆匆忙忙。
周正随意的逛着,能感覺到甯遠城比上次來多了一絲緊張氣氛,暗自舒口氣,總算沒白費他的一番心思。
走了一陣,周正忽然問向身邊的士兵,道:“我上次見到兩個西夷人,他們還在嗎?”
這個士兵有些年輕,隻有十七八歲模樣,看着周正道:“大人說的是佛朗機人嗎?他們走了,聽說是去天津衛了。”
‘天津衛?’
周正心裡思索,天津确實是一個不錯的出海口,但不是合适的貿易港,想要海貿,最好還是在廣東一帶。
而後又不禁在想,魏希莊是否離京了,上官勳對李實的那些産業消化的怎麼樣了……
周正剛要下樓,忽然注意到這個年輕人似乎有些不一般,他穿的甲胄與其他士兵不同,好奇的問道:“對了,你叫什麼?”
士兵連忙道:“不敢,小人曹變蛟。”
周正神色一怔,認真的打量這個年輕士兵,居然是曹變蛟,這個人未來是一員猛将,在剿匪,抵抗滿清中戰功赫赫,最後是壯烈殉國。
他叔叔是曹文诏,更是一員虎将!
周正詫異之後就微笑道:“嗯,前途無量。”
曹變蛟現在籍籍無名,隻是一個普通士卒,對于周正贊許,隻是道:“大人說笑了。”
大明的士卒地位非常的低,是文人統軍,真正的軍人上位的,少之又少。
曹變蛟不卑不亢,舉止有度,周正更欣賞了,心裡記下,面上笑着道:“以後的事,誰說得準。”
曹變蛟隻當是上位者的那種随口之言,沒有放在心上,陪着周正下了城樓。
周正下了城樓,回轉他的房間,路過黃維懷房間,就看到他門開着,正寫好了什麼,擡起頭觀瞧,面帶笑容。
周正剛要繼續走,黃維懷突然轉過頭,喊道:“你來的正好,我已經寫好上呈的奏本,你是副使,來署名吧。”
周正作為副使,當然要在黃維懷這個正使的奏本上署名。
周正聞言走過去,拿起他的奏本。
黃維懷的楷體寫的非常好,看上去很漂亮。這道奏本通篇下來就是這次去沈陽很順利,我們安全回來了。同時也寫到‘奴性不訓,其言難辨’,‘遼東之厄,當是自強’,‘沈陽如沸,謠言四起,是真如假,恐為陷阱’雲雲。
大概意思就是,我去了,但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弄不清楚,事情就是這樣,請皇上以及朝廷判斷吧。
而涉及周正的,就是很配合,幫了些小忙,一筆帶過,周正的名字,總共出現了三次。
前面是上奏的擡頭,正文一次,署名一次。
黃維懷一直在觀察着周正的臉色,微笑着道:“這次很順利,你那些事我也替你遮掩着,無需擔心。”
這次出使,隻要沒有談崩就是有功,朝廷必然有賞賜。
黃維懷這話就是說,功勞是他的,沒有周正的份,同時還要賣周正一個人情!
周正哪裡看不穿黃維懷這點小心思,面上如常,道:“黃大人回去之後,高升哪裡?”
黃維懷臉上得意笑容掩飾不住,道:“我也不瞞你,戶部郎中。”
“這是一個肥缺。”周正點頭道。戶部的官職,大小都是肥缺,再窮窮的是國庫,衙門是不會窮的,尤其是裡面的人!
黃維懷笑呵呵的看着周正,道:“你也不會差的,你之前惹的那些事差不多算過去了,至少你的監察禦史是保得住,日後低調些,還是有前途的。”
對于這種上位者關懷的話語,周正隻是淡淡一笑,放下這道奏本道:“那我祝黃大人前程似錦,官運亨通。”
黃維懷要升官了,心情格外的好,道:“咱們也算是共患難,回京之後,你有什麼事情盡管來找我。”
周正自然不會當真,剛要開口讓李恒秉在奏本裡加一些同行者的名字,忽然有一個人急匆匆跑進來,在黃維懷耳邊低語了一句。
黃維懷臉色突變,猛的站起來就要出門,臨門一腳又轉身将那道奏本揣入懷裡,不及與周正說話就走了。
周正看着他的表情,心裡揣度隻怕京城又出事了。
果然,沒多久就回來的黃維懷一臉陰沉,沒有了升官的喜悅,關上門再也沒出來。
第二日,周正一行人準備離開甯遠。
袁崇煥沒有露面,隻是遊擊将軍左輔來送了一下。
馬車内,黃維懷的表情依舊不好,一臉便秘色,不言不語,雙眼通紅,隐藏着無處發洩的憤怒。
周正沒有詢問,自顧的看書。
一路上十多天,黃維懷都沒有說發生了什麼事情。
周正多半也能猜到,無非是官場上的那些龌龊事,他已經對未來有了新的想法,因此對于官場上的爾虞我詐,抱了一種冷眼旁觀的态度。
天啟七年,三月初二。
周正剛到京城,不及走下馬車,劉六轍就飛速的跑過來,急聲道:“二少爺,不好了,我們周記被順天府的衙役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