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荔之所以日常認真,是因為情況大不同了。
天啟如果真的有事,那魏忠賢會做出什麼事情來,誰也無法預料。
現在李國普等人上蹿下跳的彈劾魏忠賢,彈劾閹黨,是不是就是知道天啟病重,刻意的在做這些事情?是自主的,還是誰授意的?
細細想着不覺恐怖,裡面的水太深了!
周清荔看着周正,心裡很是憂慮,道:“你打算怎麼做?”
周正心裡對明天的朝會也拿捏不準,不知道朝局會怎麼發展,道:“靜觀其變。”
周清荔聽得出周正言不其實,沉默一會兒,道:“我知道你心裡有腹稿,不過事情未必如你預料那般進行,到時候你要忍耐住,縱然看不慣,言語也不要有漏洞。想與閹黨切割,不是沒有其他辦法。”
來不及了。
周正心裡暗道,天啟如果不是八月落水後急速暴斃,而是現在就已病重,那就不一樣了。
他得盡快與閹黨切割,是越快越好!
上位的那一個,是一個睚眦必報的人,一旦被他認為是閹黨,就算不死,那一輩子也别想出頭!
周清荔看着周正,沉思片刻,開始與周正說一些事情,這些事情算是一些官場秘聞,以及一些隐藏着的關系網。
周正聽着,盡管心裡有準備,還是驚異不斷。
魏忠賢的關系網真的是龐大,不止朝廷裡的高官是他的走狗,幹兒子,幹孫子不計其數,還與諸多勳貴公卿聯姻,宮内,外廷,官場内外,勢力錯綜複雜,密密麻麻,偌大的京城,簡直就是魏忠賢一個人的!
周清荔與周正說了好一陣子,認真囑咐道:“周應秋的兒子是魏忠賢的幹孫子,周應秋與肅甯公魏良卿關系親密,切莫大意。”
周正默默點頭,消化着這些内容。
周應秋比魏忠賢還大幾歲,沒辦法認魏忠賢做幹爹,就讓他兒子認魏忠賢做了幹爺爺,這個朝野盡知,士人稱他‘無恥第一’。
肅甯公魏良卿是魏忠賢的侄子,最信任的人之一,去年八月還是肅甯伯,在年底之前晉封為‘肅甯公’,他與周應秋的關系親密異常。
周清荔又說了一陣子,這才離開。
周正站在門口,看着皎潔的月色,深深的吐了口氣。
劉六轍從不遠處走過來,看了眼天色,道:“二少爺,早點休息吧。”
周正轉頭看了他一眼,道:“嗯。對了,我讓萬千椫在國子監給你,上官勳,成經濟捐了個監生,你找個機會與他們二人一起去國子監走一下。”
劉六轍先是一怔,接着大喜,道:“二少爺,真的嗎?”
周正一笑,道:“我還能騙你嗎?”
劉六轍激動的不知道說什麼好,仰着臉,睜大雙眼看着周正。
周正笑了笑,沒有說話。
明朝現在捐納成風,捐個國子監的監生名頭根本不算什麼,不足二百兩的事。結業後如果沒有關系,或者沒有錢,出來的監生也混不出什麼名堂。
以前江南有個五十多的老秀才,大半輩子沒候上一官半職,一咬牙,在鄉裡借了三千兩,行賄内監,得到了通州知府的肥缺!
當然,周正也不是要這三人去做官,隻是為了方便日後行事。
第二天,天色一絲亮光都沒有。
周正起床,洗漱,穿戴整齊,離開周府,前往都察院。
周家仿佛沒有察覺,一如往常,靜悄悄的,沒什麼聲音。
周清荔房前,他披着單衣,看着周正的背影,臉上掩飾不住的憂色。
福伯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側,輕聲歎道:“老爺,現在朝局晦澀,正人難行,二少爺這眼裡不揉沙的性格,着實不能繼續待下去了。”
周正入仕還不足一年,周家已經三番兩次陷入危機了。
周清荔在福伯面前沒有掩飾,默默良久,道:“你有沒有覺得,征雲很像我年輕的時候?”
福伯一怔,表情似有回憶之色,沒多久,他就道:“老爺那個時候,與諸多同年倒是一腔熱皿,隻是,那些人非死既被貶,老爺在六科也蹉跎了近二十年。”
二十年前,恰好是‘國本之争’的時間,但周清荔等人卻不是因為國本之争,而是因為當時的内閣黨争。
周清荔似也想起了些什麼,感慨道:“希望征雲不會走我的舊路。”
福伯默默的沒有再說話,擡頭看着周正已經離開的大門。
周正到了都察院,天還是漆黑一片,先是去了趟班房,與姚童順交代幾句,而後便随着胡清鄭出了廊庑,站在廊庑外等着。
程上節是一個半百的老者,面無表情,目露嚴厲。
三人站在廊庑前,胡清鄭瞥着四周無人,低聲與周正道:“上朝後,你看着我眼色行事。”
周正道:“你不怕被我連累嗎?”
胡清鄭伸手揉了揉胖臉,看着天上依稀可見的星光,道:“我昨天已經上書彈劾閹黨,不怕了。”
周正神色意外,沒想到胡清鄭還真敢。
胡清鄭沒有轉頭,雙手托着大肚子,似有些咬牙切齒的道:“頭掉了碗大個疤!”
周正聽着微笑,道:“不用那麼緊張,像你這樣的,即便被波及了,花點錢就能出來。放心,真要有事,我不會見死不救的。”
胡清鄭聽着心裡十分開心,轉頭看着周正,道:“那感情好,我沒交錯你這朋友……”
還沒說完,胡清鄭忽的雙眼大睜,盯着周正道:“什麼叫做像我這樣的?我是你上官!”
周正笑而不語,餘光瞥了眼身邊的程上節。
這個人一直閉着眼假寐,仿佛沒有聽到周正,胡清鄭的對話。
胡清鄭也就吐槽了一句,而後神色認真的道:“一定要聽我的!”
周正看着胡清鄭,心裡一動,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胡清鄭猶豫了下,轉過頭去,道:“你聽我的就對了。”
周正看着胡清鄭的背影,心裡若有所思。
胡清鄭與李國普有關系,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沒多久,都察院的鐘聲響起,繼而就是一陣陣腳步聲。
曹思誠是新任的左都禦史,他走在最前面,龍行虎步,很有氣勢。
他身後還跟着一群人,看都沒看周正三人,徑直向着都察院大門走去。
在他們的位置,胡清鄭,周正三人跟了上去。
隊伍在一群衙役的護衛下,向着紫禁城走去。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作為三法司,官邸并在大明門外,與吏部,戶部等不在一起,因此有些遠。
從東華門進去,天色還是一片黑,在内監的燈籠引領下,都察院的人不斷的穿越各個大門,來到皇極殿前。
皇極殿已經站滿了人,不止有内監,監察禦史,還有錦衣校尉。
當然,還有早來的朝廷大員,一眼看過去,起碼已經有四十人。
都察院的人在他們的位置站好,曹思誠離開隊伍,上前與那些大人們寒暄。
皇極殿前很熱鬧,歡聲笑語不絕。
胡清鄭抱着手,微閉着眼,卻與周正低聲道:“看到了嗎?這些大人們比以前來的早。”
雖然還是一片黑,周正認真打量一陣,忽然道:“人有點多。”
前面的人如果都是内閣,六部的高層,滿打滿算也就不到二十,現在接近四十人。
胡清鄭瞥了眼程上節,低聲道:“有不少勳貴也來了。”
周正哦了一聲,倒也正常,如此大事,朝廷邀請更多的人來慶賀倒是屬于正常。
兩人正說着,他們身後響起腳步聲,又有一群人走過來。
周正等人轉頭看去,即便天色昏暗,還是依稀判斷出,這些人,來自遼東。
走近後,周正認出了袁崇煥,滿桂,另一個瘦高的武将,應該是趙率教。
三人在内監的引領,安靜無聲,向前走去,站到了兵部所在的位置。
這些人剛停下,又是一陣密集的腳步聲,這次人更多。
周正蹭着微弱的燈光看去,發現都是不認識的,從二十出頭到半百都有。
胡清鄭瞥了眼周正的神色,低聲道:“魏家人。”
周正恍然,魏家有十幾個要封爵的人,自然也是要上朝的。
突然間,一直沒說話的程上節冷哼了一聲,睜開雙眼,滿是厲色的看着這群魏家人。
周正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隻見又閉上眼,一臉的厭惡之色。
這群魏家人幾乎走到了最前面,立時前面更熱鬧了,傳出陣陣或大或小的聲音,人群漸漸圍聚在一起。
周正看的是暗自搖頭,朝局昏暗到了這種程度,所有人都習慣如自然了。
周正正搖頭,又一群人來了,有四五個之多。
這些人與之前的人不多,腳步從容,步伐輕緩,徑直向前面走去。
周正不認識這些人,問向胡清鄭,道:“他們又是什麼人?”
胡清鄭胖臉動了動,猶豫了一會兒,惜字如金的道:“詹事。”
周正聽到這兩個字,頓時明了。
這是李國普等人了。
周正打量着他們的背影,這些人,都是未來的閣臣,首輔。
周正看着前面的一大群人,自語的道:“今天,還真是熱鬧啊。”
胡清鄭神情有些畏懼,道:“現在還不算,待會兒朝堂上肯定更熱鬧。”
周正明白他的意思,現在各種勢力都來了,廷議一開,肯定不會是一場簡單的封賞大會。
前面熱鬧了好一陣子,等到宮裡的鐘聲響起,這才依依不舍的散開,目光交錯的望着皇極殿正門。
這是第一道鐘聲,要等第三道才能進去。
衆人盡管分做兩排站着,還是交頭接耳,低語不斷。
看得出,前面的人心情似乎很好,聲音爽朗,在殿前回蕩不休。
胡清鄭抱着肚子,餘光一直瞥着那些人,低聲與周正道:“看到沒有,上了朝我不說話,你别說話。”
周正現在明白他的意思了,同樣道:“你也别亂跟着說話,先靜觀其變。”
今天的朝堂注定要熱鬧,熱鬧的後果肯定非常嚴重,一般人承受不了!
并且,真正的變局這才勉強算是個開始。
周正話音剛落,前面有一個人忽然出列,轉身向着後面走來。
胡清鄭張開的嘴頓時閉住,盯着出列的人。
這個人突然出列,引起了很多人的目光,跟随着的背影。
這個人一直向後走,起初方向不明顯,沒多久就直沖着浙江道的方向來了。
不少人色變,紛紛看着浙江道一群人站着的地方。
胡清鄭更是挺着大肚子站直,目不斜視。
随着這個人走近,他看清了臉——工部尚書,周應秋!
前任的吏部天官!
周正盡管不認識周應秋,但從他的官服上猜到了,神色不動的看着他走近。
周應秋比周正還高一些,五十多歲,臉角清朗,五官分明,一看年輕時候就非常帥氣。
他走到胡清鄭身前停下,目光卻看向周正,笑着道:“你就是周征雲?”
胡清鄭身邊的人神色十分警惕,紛紛擡手,道:“見過周大人。”
周正沒想到周應秋會直接找上他,擡起手道:“是。”
周應秋打量周正一眼,點點頭,笑道:“你彈劾我的那道奏本我看了,除了幼稚一些,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這是一種長輩看到晚輩的姿态,完全不像是官場中的彈劾雙方,彼此仇恨,劍拔弩張。
周正心裡揣摩着周應秋的目的,神色不動的道:“大人謬贊了。”
周正不會被周應秋這張臉給他騙了,不止于他讓他兒子認魏忠賢做了幹爺爺,他還有個外号:‘蹄膀總憲’。
就是魏良卿特别喜歡吃蹄髈,周應秋硬是練了一手燒蹄髈的好廚藝!
他在天啟三年為了躲避如日中天的東林黨倉皇辭官,結果天啟四年就登上了吏部尚書的寶座,就是因為這好手藝,巴結上了魏良卿!
周應秋看着周正,贊許的笑道:“待會兒上朝,你親自向皇上認錯,下朝之後,你到我家來一趟。”
胡清鄭聽着臉色微變,立着不動,餘光看向周正。
周正聽出了周應秋話裡的陷阱以及恩威并重之意,頓了片刻,道:“下官并沒有錯,不知道大人要下官向皇上認什麼錯?”
周應秋笑容減少了一點,語氣平和一些,道:“你剛剛入仕,不懂的太多。不管是裁撤八鎮,還是對這次封賞,朝廷自有考慮,無需你刻意上書。一些人會認為你與遼東有什麼特别的關系,凡是要謹慎。”
周應秋說的不含蓄了,若是周應秋現在,當場認定周正與遼東将帥有‘勾結’、‘交通’,那就是鐵證,現在就能将周正直接打入北鎮撫司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