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朵拉・皮斯科緩緩轉過頭來,視線最先逗留在了最靠近她的艾麗塔身上,随即又緩緩轉移,綠色的眼眸中,倒映出牧黎的影像。
她的眼神好空洞,面上的表情也十分麻木冷淡。但是這樣的狀态并沒有持續很久,呆愣幾秒後,她仿佛認出了牧黎是誰。空洞的眼睛中緩緩燃燒起仇恨的火焰,麻木的面龐也漸漸扭曲出憤恨至極的表情。下一刻,她就好像那受傷的野獸一般,從床上直接爬了過來,摔倒在地也不管,踉跄着向牧黎這裡沖了過來。
艾麗塔早有準備,提前跨了一步,擋住她的去路,并伸手死死抱住她,将她囚困在懷裡,大喊道:
“朵拉!我怎麼跟你說的?冷靜!”
“啊!!!啊!!!!!!!”朵拉根本聽不進艾麗塔的話,尖叫着,伸出雙手奮力想去抓牧黎,恨不能将牧黎生吞活剝,扒皮抽筋。
牧黎僵硬在原地,漆黑的眸子裡倒映着朵拉那年輕又扭曲的面容。她渾身的皿液倒流,全部湧到了頭上,手腳冰冷,大腦一片空白。生于此世,她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被人如此仇恨。原來被人仇恨是這種感覺,真的不是...很好的感覺,喘不上氣來,心口被大石壓住,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好想奪路而逃。
這是她的錯嗎?這種仇恨應該由她來承擔嗎?她被欺騙,在全盤誘導下,做出了無可奈何的選擇。她親手殺死瑪麗,難道她自己不痛苦嗎?每個日日夜夜,備受心靈上的折磨,她甚至想過放棄自己的生命。好不容易找到一點活下去的理由,到頭來卻還是要面對自己從前犯下的罪孽。
有些事情,即便能夠理解,也是不能接受的。人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繞過情感的,特别是至親被殺之仇,正常人誰都無法釋懷。
牧黎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仿佛下一秒就要轉身離開。一隻纖細溫暖的手卻忽然抵住了她的後背,蘭妮在後面輕聲說道:
“别逃,你能挺過去,我就在這裡陪着你。”
牧黎微微張口,仿佛要說什麼,但到底什麼也沒說。她隻是攥緊了拳頭,咬緊牙關,逼迫自己立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朵拉,仿佛要将她面上表情的每一個細節都镌刻在腦海裡。
别逃,不論誰欺騙了我,誰誘導了我,最後的選擇是我自己做的,惡果是我親手造成的,冤孽是我親手種下的。别逃,這就是我的罪孽,我面對它,我了結它,我承擔它,我不能逃,我不會逃。
朵拉掙紮不止,情緒完全失控。艾麗塔已經從口袋裡掏出了注射器,打算給她注射鎮靜劑。牧黎突然大吼一聲:
“艾麗塔!别這樣,你放開她!”
艾麗塔吃驚地回頭看了一眼牧黎,牧黎補充了一句:
“放開她,我不會有事的。”
艾麗塔眼神閃爍了片刻,遲疑之下,手下的力道松了。朵拉立刻趁此機會掙脫了艾麗塔的束縛,一個箭步就沖到了牧黎身前,揮起手臂就沖牧黎砸了過來。她也沒學過格鬥技巧,打架全憑本能,但是牧黎完全不反抗,隻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啪”一聲清脆的響聲,牧黎的左臉立刻挨了朵拉一巴掌,緊接着是右臉挨了一拳,然後是額頭,兇口,鼻子.....朵拉的攻擊毫無章法,隻是胡亂揮着雙手亂砸,但幾乎都是打在牧黎的臉上,她還會狠狠地推牧黎,牧黎沒有使勁兒,被她推得連連後退,最後撞到了牆上。她又擡起腳來踹牧黎,但卻也完全踢不到要害。
牧黎也不做防守動作,空門大敞,任她胡亂擊打。瘋癫的朵拉,用盡全力的攻擊,其實也很疼,牧黎的臉上很快就青腫了起來。
蘭妮咬着嘴唇,站在一旁就這麼看着,心再痛,她也不會插手。這是牧黎于朵拉之間的事,外人插手,不會有好處。而艾麗塔則鎖着眉看着這一切,防備着朵拉真的下殺手,她這趟來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護牧黎和朵拉,讓這兩個人不要互相傷害。
最後膝蓋彎被踢了一腳,牧黎跪倒在地,朵拉居然抄起一旁的椅子,當頭沖牧黎砸了過來。這下若是不防守,即便是牧黎也要受傷不輕。
蘭妮驚叫一聲,終于忍不住上前要去阻止朵拉。艾麗塔反應比蘭妮快多了,她已經沖到了朵拉的身側,都擡起手準備打暈她了。就在此時,牧黎做了一個讓人意外的動作,一直未曾還手的她,忽的伸手抓住了椅子,輕輕巧巧就把椅子接了下來,在一旁放好。
朵拉似乎打累了,氣喘籲籲地站在原地,看着牧黎。
牧黎擦了擦破裂嘴角溢出的皿,看着朵拉說道:
“我欠你的,我慢慢還,一輩子還不清也無所謂。但是,我這條命,不會給你。我不會讓你母親的犧牲白費,她是為了我的命死的,我會好好活下去,完成她的願望。我從不指望有一天你能原諒我,也不去談我救過你們多少次,這永遠扯不清。朵拉,你恨我是你的事,你的情緒我無權左右,我隻希望,你不要做傻事,人生不隻是仇恨,我不想你錯過太多。”
朵拉在原地僵了片刻,又沖了上來,抓住牧黎兇前的衣襟,怒道:
“你有什麼資格...這麼教育我,你殺了我媽媽,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你居然告訴我這世上不隻是仇恨?我媽媽的死,會成為我這輩子永遠也無法忘記的痛。我會記得是你開槍殺了她,我在一旁目睹了一切。你...竟然那麼狠,那麼決絕....我......媽媽她......嗚.....媽媽她的屍骨.....都收不回來.......嗚....”
到最後,朵拉已經泣不成聲,拽着牧黎的衣服,緩緩跪地。牧黎跪下身子,含淚緩緩抱住了朵拉,她的這一動作并未受到朵拉反抗,或許是小姑娘的心真的很累了,她知道自己殺不了牧黎,在知道全部真相後她也無法把所有的罪責都怪到牧黎的頭上,但是她的恨,究竟該往何處發洩?她不懂這個世界,不懂這些人。
她死死抓着牧黎腰間的衣物,以至于指甲都嵌進了牧黎的肉中。
從事發之後到現在,這麼長時間過去了,身上的傷疤好了,心中的疼痛卻不曾有一絲一毫地緩解。陸陸續續有不少人來和她談過,救她的這幫人的首領,還有現在在場的這位女醫生。她們說,你母親死的光榮,你該為她感到驕傲。她有她的執着和信念,你是她唯一的孩子,你該繼承她的遺念。她們還說,你可以悲傷,可以怨恨,但請不要被這些情緒左右。
朵拉說她不懂這些,她隻知道母親死了,她好恨,她想報仇。
于是她們回答:好,那就搞清楚你該報仇的對象。你母親因為這個荒唐的世界而死,想報仇,那就推翻這個世界。
朵拉已經搞不明白,自己到底該怨恨誰了。
許是她的哭聲太過悲戚,感染了在場的另兩個女人。蘭妮濕了眼眶,轉過身去不願再看。而艾麗塔則緩緩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好似想起了從前的往事。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朵拉哭累了,幾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竟就這樣跪着,在牧黎懷裡暈了過去。牧黎将她抱了起來,沙啞着嗓子道:
“我抱她去車上,拜托你們收拾一下她的行李。”
說着,便蹒跚地抱着朵拉緩緩走出了病房。
她離開後,艾麗塔對蘭妮說道:
“牧黎現在的情緒不好,還是你單獨去見貝利吧,本來也是你和她相熟。她在樓上的612病房,我留下收拾一下朵拉的東西,然後在車子那裡等你。”
“好。”蘭妮簡單回答,擦了擦眼角,便也轉身走出了病房。
比起牧黎和朵拉重逢的烈火焚心,蘭妮和貝利的重逢就顯得更平淡溫馨。
當蘭妮敲響貝利病房門的時候,她聽見了她這位遠房表姐久違的聲音:
“請進。”
開門進去,就見一位一身休閑服的長發女子,正在往一個大的手提包裡放入最後一件衣物。那女子轉頭過來,恬靜的氣息,書卷氣的面龐,無框眼鏡後的灰眼睛略顯滄桑,但充滿睿智。這就是貝利・康伯利,皮耶爾大将倒台事件最直接的受害人,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嘿,貝利姐,好久不見。”
“哈哈,蘭妮,好久不見。”貝利大步走了過來,和蘭妮擁抱了一下。見到蘭妮,她顯得十分開心,甚至還忍不住打趣道,“不過是我好久不見你,你應該見過我好幾次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
“嗯哼,說得沒錯。”蘭妮笑着回道。
“怎麼樣,身體還好嗎?”
“還死不了,說實話,那位艾麗塔醫生的水平可真高,我能這麼短時間就康複,其實在生物學上也算是很少見的事了。”
“哈哈,你又來了,動不動就是生物學。以前我去問你問題的時候,你總是喜歡這樣說話,這麼多年了,這習慣還是沒改。”
“是啊,這麼多年了。但習慣就是習慣,改不了了。”貝利終于顯得有些感慨。
她打量着蘭妮,然後道:
“我正要問你呢,你最近怎麼樣,我聽說你放棄了安逸的大小姐生活,加入了阿薩辛。”
“大小姐的生活其實一點也不安逸,你知道的,我從小就喜歡自由,不想被束縛。”蘭妮淡笑着回答。
“我懂你。不過...”她拖長了音調,調侃道,“怎麼,終于找到你那位心上人了?”
蘭妮語帶溫柔:“是的,貝利姐,托你的福,我終于找到她了。”
“恭喜你蘭妮,願你們能一直走下去。”
“貝利姐你金口玉言,說出來肯定會成真的。”蘭妮俏皮眨眼道,随即她拎起了貝利的包,道:
“走吧,咱們該回家了。”
“回家...是啊,該回家了。”貝利輕歎。
雖然兩人表面上平靜喜悅,但内心卻感慨萬千。貝利遭遇的事情,其實比起朵拉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她是一個非常理智的女人,有着非常成熟的性格。在得知皮耶爾倒台下獄,等待他可能是終身監-禁這樣的結果之後,她仿佛卸掉了全身的重擔,從此以後成了一個了無牽挂的人。
之所以還會留在這裡,并決定加入阿薩辛,是因為她還有一些從小就秉持的理想留存。作為一個生物學家,她有她的科研理想,從前她被自己的私生活絆住,事業上的理想也被阻礙了。但現在她總算能放手大幹一場,她對城牆外那些蟲族和掠食者的興趣,可從沒被澆滅過。從小她就想把這些惡心的大家夥研究透徹了,然後找出徹底反制它們的方法。
現在,她是不打算借助官方平台了,那裡太過官僚,太多束縛,還會讓她想起往事,很不舒服。她打算就在這樣平易近人的隊伍裡,借助這個财力雄厚的民間組織的力量,來逐步實現她的理想。這也是她與阿薩辛的首領隐者達成的共識。
對于隐者,貝利是十分尊敬的。她認為隐者是一位非常偉大的領袖,甚至超越了蘭妮的父親弗裡斯曼大将。如果說弗裡斯曼大将是夜裡皎潔又神秘的月光,那麼隐者就是白天普照大地的太陽。她光明磊落,領袖風度和個人魅力,其實還要超過弗裡斯曼。看着隐者,總是能讓貝利想起一個人,那就是蘭妮的祖母――克裡斯蒂安大将。
蘭妮與她肩并肩往療養院外走,談到加入阿薩辛的話題時,蘭妮隻覺得仿佛回到了高中時代,那個時候的貝利姐就像現在這樣,雙眼閃着光,滿是對未來的期待。她的理想,仿佛觸手可及,她滿身鬥志,器宇軒昂。這樣的貝利姐,讓蘭妮的心中非常欣慰。她才是真正走出陰影的人,貝利的堅強,讓她萬分敬佩。
兩人走進停車場時,老遠的就看到艾麗塔正等在車邊。貝利走近,伸手與艾麗塔握了握。艾麗塔笑着道:
“歡迎你,貝利博士,請上車吧。”
然後幫着打開了車門。
貝利鑽進車裡,一眼就看到了最後一排上坐着的牧黎,以及靠在牧黎大腿上熟睡的朵拉。貝利眼睛轉了轉,立刻就猜出了這位黑發黑眸的漂亮女人的身份,不由笑道:
“你好,你就是傳聞中的牧黎吧。”
“你好,貝利博士。”牧黎打起精神,揚起笑容說道。
“你...相信似曾相識這一說嗎?我覺得你好眼熟。”貝利坐在了牧黎的前一排,扭頭說道。
“我不能更懂你的感覺。”牧黎仿佛自嘲般笑道。
此刻蘭妮也鑽進了車裡,因着牧黎已經和朵拉坐在了一起,她便坐在了貝利的身旁。聽着她們的對話,她打開車窗,架起手臂,撐住面頰,望着窗外,笑而不語。
艾麗塔發動了車子,車子緩緩駛離療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