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煙霧缭繞,什麼也看不清,牧黎隻能看到腳下盤繞着的電線,這是演播廳裡最常見的東西。她沿着右手邊摸了過去,步伐輕如靈貓。與此同時,她也在仔細傾聽整個演播廳裡的聲音。
寂靜,除卻一些輕微的嗚咽聲和衣服鞋子摩擦地面的聲音,牧黎聽不到别的聲音。
耳機裡傳來了羅伯特的聲音:
“牧上尉,你現在是單獨潛入了嗎?”
“是。”牧黎簡略回答。
“為什麼不領隊伍進去,我現在命令你,讓其餘人進現場,立刻制服歹徒!”
“羅伯特中校,我判斷挾持現場有異狀,目前正在探查中,等我排除危險,自然會讓大家都進來。”牧黎說道。
“牧上尉,你想違抗軍令嗎?”羅伯特的聲音冷冷傳來。
牧黎沒有再回答,繼續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她關閉了羅伯特對應的通訊頻道,繼續向前摸索前進。不多時,她看到了第一個人影。
一個工作人員模樣的人,正倚在角落裡,雙手被綁縛在身後,雙腳也被綁着,嘴巴上貼着膠帶。仔細看,就在這個人的附近,還散落着許許多多和他一個狀态的人質。
牧黎靜悄悄地欺身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人驚了一跳,看到牧黎後,立刻就想嗚咽着求救,牧黎卻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割斷了他的束縛,打開頭盔,她在那人耳邊悄聲說道:
“沿着牆壁走,看到門就出去,會有人接應。冷靜,不要慌。”
那人連忙點頭,按照牧黎的指示,蹑手蹑腳地消失在了煙霧中。不多時,牧黎聽到了外面的軍警傳回來的消息:
“牧上尉,有人質出來了。”
“好,每出來一人就向我彙報。”
牧黎開始悄無聲息地解救人質,一個兩個,一切似乎非常順利。一連解救了八個人,歹徒依舊沒有任何的反應,牧黎也并未見到瑪麗和朵拉在哪裡。
這附近一共十二個人質,全部解救完成。還剩下十一個人質,牧黎蹲在原地打開了熱感探測,發現他們都在西門口聚集着。牧黎仔細數了一下,西門口一共有十二個人,十一個人都是蹲着的,隻有一個人站着,看起來個子不高,手裡應該端着槍。
牧黎神經緊繃,她知道,還有一個人,很有可能就在她的背後。
“牧黎...你終于來了...”果不其然,身後響起了瑪麗的聲音。
牧黎緩緩站起了身,收起了匕首。瑪麗的聲音聽上去仿佛變了一個人,冷靜到冷酷,仿佛毫無情緒。
“你為什麼把那十二個人放走?”牧黎問道。
“因為我不需要那麼多人,我要的,也根本不是人質,他們在隻會礙手礙腳。”瑪麗說道。
牧黎回身,看到了站在煙霧中的瑪麗,她手裡端着手/槍,正指着牧黎。懦弱、溫和與慈藹的那個母親形象,已經消失不見,她的面上隻有冷酷,以及藏在冷酷下的毅然決然。
牧黎沉默地看着她。
就在牧黎與瑪麗陷入對峙之時,指揮車裡的羅伯特正勃然大怒,将耳機砸碎在了地上,向來自诩文雅高貴的他,如今像是一頭失控了的暴怒獅子。
“誰!是誰關閉了軍警的命令通道!父親絕不會這麼做!你給我去查,立刻回史密斯官邸去查!”
得到命令的一位軍警長官慌裡慌張地應下,然後迅速出了指揮車,帶着一小隊人馬,立刻向史密斯官邸趕去。
而與此同時,史密斯官邸,書房内的正中央,一個人影正吊在吊燈之下來回晃蕩,他的腳下是踢翻了的椅子,蓄着大胡子的面容青紫猙獰,到死都不相信自己竟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
史密斯中将,已經吊頸而死!
而就在他的屍體邊上,兇手輕輕放下遺書,做完了最後的布置工作,戴着漆黑手套的手輕輕撥了一下垂下的一縷發絲,面上罩着黑色的口罩,眉眼間是一片漠然。她悄無聲息地打開書房的門,走了出來,然後帶上了門。接着她不慌不忙地穿過走廊,摘掉手套和口罩,脫去外套,包在一起,拎起自己擺放在走廊地毯上的一個手提包,将這些塞了進去。她再次整理了一下發絲,亞裔的面龐上,淡然似水。
井上和就這樣離開了殺人現場,出入中将府邸,如入無人之境。
她來到了史密斯府邸不遠的一處小巷中,上了一輛不起眼的車子。駕駛座上,坐着一位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卑微怯懦的模樣,正是牧黎當初撞見的那位清掃大叔。
井上和坐在後座右邊的位置上,将手裡的包丢在一旁,随即她看到了另外一個包,問道:
“這是什麼?”
前面的佝偻男子開口了,聲音全然不似中年男子,而是青年男音,且這聲音聽着非常的耳熟:
“裡面是芮喬和牧黎宿舍裡的一些物品,我去了一趟,把一些看起來比較關鍵的東西都帶走了。今天過後,她們...也回不到那裡去了,不要給人留下了把柄。”
“嗯,你考慮得仔細。”井上和笑道,随即她開始摸索自己脖子下的皮膚,一邊撕扯一邊道:
“終于可以脫下這厚厚的僞裝了,井上和這小丫頭片子跟我體型差太大,憋了快一個月,簡直難受死我了。”
“呵呵,你能有我難受,我到現在還佝着背呢。”男子嗤笑道。
随着嗤啦一聲,“井上和”揭開了自己面上的人造皮膚,摘掉了假發,露出了僞裝下的容顔。金發碧眼,笑靥嫣然,一如既往地明麗照人。
“你也快把僞裝卸了吧,任務已經結束,我們可以撤退了。”她說道。
男子謹慎道:“等徹底離開主城再說,我不想出意外。”
“你啊,就是太過謹小慎微,也難怪首領會把你最先安排到牧黎身邊。”女子笑道。
男子沒有回答,而是發動了車子,緩緩将車子開走。女子拿起化妝包補了個妝,又問道:
“你說,咱們給牧黎的那些暗示,她能懂嗎?”
“她很聰明,我相信她會明白的。這是一場巨大的磨練和考驗,如果她能成功,那麼我們的未來,這個世界的未來,就可以安心托付給她了。”男子沉聲說道。
“隻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中間我兩次差點暴露,害得我多殺了兩個人。”女子抱怨道。
“那個埃莉薩确實是意外,如果不是你非要殺那第五頭掠食者,也不會暴露,留着她,我們的計劃也就能更容易實施了。但是那個查理・菲爾德卻真的是非常狡猾,如果不是我們發現得早,說不定咱們的計劃就要被捅到安德烈斯那裡去了。”男子分析道。
“什麼叫我非得殺第五頭掠食者,當時情況緊急,我若不出面,貝利就死啦。”女子辯解道,随即話鋒又一轉,“那個查理・菲爾德,居然是安德烈斯的狗,安德烈斯可真夠敏感的。”
“哼,再敏感也沒有用了。”男子又是一聲嗤笑,駕駛着車子,消失在了主城複雜的街道之中。
***
挾持現場,牧黎與瑪麗的對峙還在繼續。
“為什麼這麼做?”牧黎關閉了所有的通訊頻道,摘掉頭盔,問。
“還能有什麼别的原因,為了複仇。”瑪麗淡淡回答。
“看樣子利用我的時候,你沒有一點猶豫。竊聽器,是那天你給我整理衣服的時候,放上去的吧。”牧黎又道。
“阿黎,你其實真的很聰明。”
“我本可以不來,但是我還是來了。有些問題,我想聽你親口回答。”牧黎道,“你告訴我,做這些,是你自己的意願,還是弗裡斯曼大将的逼迫。”
瑪麗垂下了舉着槍的手,笑了笑,道:
“我早已一無所有,沒人能逼迫我什麼。”
“你抱了必死的決心,是嗎?”牧黎輕聲道。
“我死又何妨,隻是擔心朵拉的未來,她得有一個明亮的未來,現在頭頂的天空,太灰暗了。”瑪麗微微揚起了頭。
“你并不是人格分裂,是嗎?”
“呵呵呵,一個人身兼三種陣營,是如此稀奇的事情嗎?我不是人格分裂,人格分裂隻是解釋我身兼三種陣營的說辭,那幫子腦袋僵化了的教徒,他們不懂人的複雜,并非任何數據可以計算。”她頓了頓,看着牧黎道,“顯然,他們也不會懂,你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牧黎眼角顫抖了一下,半晌,她舔了舔嘴唇,道:
“我問你,我該怎麼辦?”
瑪麗看着她,突然慈和地笑了,仿若還是那個從前的她,如這世界上所有的母親般,溫聲說道:
“好孩子,這需要你自己去思考判斷。”她揭開了自己的外套,牧黎看到了她綁在身上的炸彈,她卻将炸彈引線拔掉,說道:
“阿黎,我知道你是來做什麼的。你是來親手殺死我的。”
牧黎的身子開始微微顫抖,狠狠咬住了牙根。
“親手殺了我,你便不會受到太大的牽連,自然蘭妮大小姐也不會受到牽連。畢竟,我能成為你的親戚,我所有檔案戶籍的修改,都是她的安排,有心人想查,是能查得到的。殺了我,你還有前途,還有未來,或許能從正道上為這個世界做出一點改變。
你還有一個選擇,那就是不殺我,依舊像從前那樣,在知道一切之後依舊義無反顧地救我。好孩子,我知道你能做出來這種傻事。但我是必死之人,無論如何,未來等待我的都是死亡。我是一步棋,一步充當炸彈的棋,炸彈是定時的,無論如何,都會爆炸。
所以孩子,你能來到這裡,說明你下了很大的決心,你應該知道做什麼樣的選擇。”
牧黎緩緩拔出了腰間槍套中的手/槍,握着槍的手,在止不住地顫抖。
“我知道你很害怕,我也很害怕,沒關系的,一切都會好的,會有陽光散滿世界的一天,六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憧憬着那樣的場面。”瑪麗雙手交握,面上的笑容變得神聖,好似回到了清純可人的少女時代,在老家的教堂裡,對着美好的守序善良之神,低聲吟唱。
牧黎緩緩擡起沒有握槍的手,拉開脖頸的拉鍊,取出了那枚刻有雷神之錘圖案的吊墜,問道:
“最後一個問題,給我這個,是為了什麼。”
瑪麗憐惜地看着她,說道:
“這是給你的守護符,未來有太多的不确定,即便是算盡人心,也難以完全把握。所以給你守護符,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它。”
牧黎收起了吊墜,靜默。
“煙霧散的差不多了,下決心吧,孩子。”
牧黎的嘴唇在發顫,渾身都在打擺子,她艱難地重新戴上頭盔,打開了與芮喬的私密通信頻道:
“阿喬...我求你個事。”
“你說。”芮喬沒有太多的廢話。
“無論如何,救下朵拉,她就在西門。”
“好,我知道了。”
“阿喬...”牧黎欲言又止。
“嗯?”
“沒事,等事情結束了再說吧。”牧黎說完,挂斷了通信。
她切換到了指揮頻道,艱澀着嗓音,下了命令:
“全員聽我命令,突擊!”
“嘭”,三處大門全部被撞開,大量軍警人員沖入現場。與此同時,瑪麗狀若瘋癫地撲向牧黎,口中高呼:
“為了平等!為了利拜倫!!!”
牧黎舉起手/槍,赤紅着雙眼,按下了扳機。
槍聲在演播廳中劇烈回蕩,時間在放緩,子彈穿透大腦,帶起陣陣皿花。那位母親的表情,就定格在了最後那瘋癫的模樣。牧黎這一生有太多難忘的回憶,而這一刻,是她諸多難忘回憶中,最艱澀最凄厲的畫面,以至于很多很多年後,她回憶起來,心口都會撕扯着疼。
朵拉的尖叫聲在身後響起,那麼的凄慘,那麼的憤怒,她甚至沒能喊出一個有明确意義的字,她隻是在尖嘯,仿若徹底失控的野獸,聲嘶力竭地宣洩着。
西門,芮喬落在隊伍的最後,取出□□,丢了出去。頓時整個西門亂作一團,有人高喊:
“誰扔的□□!”
剩餘的十一個人質在驚慌失措地求救,朵拉正在憤怒地沖向牧黎,已經舉起槍,打算向牧黎開槍。芮喬在煙霧之中認準方向,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抱住朵拉,扛起她就走。
“我殺了她!我要殺了她!!!”
芮喬不發一言,竭力控制住掙紮着的朵拉,演播廳外的走廊上跑去。
“你放我下來!她殺了我媽媽,居然做得出來!!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
“朵拉!冷靜!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朵拉聽不進去任何話,依舊在嘶喊掙紮,從芮喬身上摔了下來,連滾帶爬地往回跑。
芮喬回身追上,眼角有淚水滑過,狠狠一掌打在朵拉脖子上,将她打暈了,然後扛起來繼續向前狂奔:
“薩裡爾再壞,都是我們的家,皮斯科大姐在天之靈,會保佑你的。”
與此同時,演播廳度過了最初的混亂,有人驚呼:
“那個小的跑了!”
“可惡,居然放□□這麼狡猾!”
“牧上尉!請給指示!”
然而牧黎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牧上尉?”手下的軍警們又急又惑,喊道。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想起了玻璃破碎的聲響。有人驚呼:
“中槍了!那個小的,中槍了!”
“是我們的狙擊手?那個軍警是誰,她是在追那個小的嗎?”
“不對,好像連自己人也打中了!”
牧黎聳然一驚,急忙返身就往走廊上跑。一出演播廳,拐了彎,她就看到八十多米外的走廊上,芮喬和朵拉全部倒地,芮喬保持着推出去的姿勢趴在地上,朵拉在她身前三五米開外,鮮皿已經染紅了地闆。
牧黎腦中“嗡”的一下,突然眼睛被閃了一下,是對面大樓的狙擊鏡片反射。她迅速開了頭盔護目鏡的望遠鏡功能,看到了九樓天台上,伏擊的狙擊手身影。
埃裡克・肖恩!
牧黎扭頭就往芮喬的方向跑,一邊跑一邊下令:“去叫救護車救人!”身後的軍警戰士立刻應是。
可是她剛跑出了三十米不到,就見走廊盡頭突然拐出來四個持槍的蒙面匪徒,為首兩個人手持大火力機/槍,剛出現在走廊上,立刻二話不說就向牧黎這邊開槍掃射。
牧黎迅速趴伏,就看到四個匪徒的其中一個,突然拉開走廊窗戶,手中□□舉起,對着對面大樓就開槍了,目标正是對面的埃裡克・肖恩。最後一個匪徒,沖到了朵拉和芮喬的身邊,牧黎分明看到那匪徒最先是想把兩個人都救走,但是和芮喬推搡了片刻,最後留下芮喬,抱起朵拉就跑。
最前面火力壓制的兩個匪徒,也在打完一梭子子彈後,迅速撤退,很快消失。
走廊裡一片狼藉,身後的軍警猝不及防下,損傷慘重。牧黎卻什麼也沒管,徑直沖向芮喬。
“阿喬...阿喬!你傷到哪兒了?”
她跪倒,将芮喬翻過身來,随即看到她心口一個巨大的槍洞。
“不,不,不會的...”牧黎伸手去堵傷口。
芮喬口中溢皿,艱難地伸出手扒着牧黎的肩膀,湊近她耳邊道:
“不要...為我報仇....”
牧黎拼命地搖頭,身子困獸般來回擺動。
“不要...不要...”芮喬的聲音緩緩低了下去。
牧黎張口,無聲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