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整個大年初一,街上的鞭炮聲就沒停過,天上也沒有丁點雲彩,冬日裡煦暖的日頭照着人們,照着這一片胡同,也照着遠處那巍峨的紫禁城。
好容易等到金烏西墜,可是肅文還沒吃兩口飯,多隆阿跟胡進寶就探頭探腦走了進來。
額娘抽着關東煙,吃着火鍋,早上的無名火早不知跑到哪個犄角旮旯裡了,見肅文往外走,在後面就喊了一句,“早點回來!”
“東西都準備好喽?”肅文凍得把兩隻手揣在袖子裡,這年月,北京城怎麼幹冷幹冷的。
“按二哥您的吩咐,都齊活了!”胡進寶道,“叫了官學裡幾個兄弟,提前過去了。”他一瞅多隆阿,多隆阿馬上拿出一摞紙來,“二哥,都在這呢,今兒才初一,鋪子也不開門,我挨個砸,費了不少口舌呢”。
肅文鼓勵地拍拍多隆阿,“走,跳蚤身上刮漆粉,蚊子腿上割肉絲,今天不弄他個底兒朝天,誓不罷休!”
仨人頂着寒風,緊趕慢趕朝外城走去。
“得了,二哥,就是這了。”多隆阿一指前面一處宅子,“奶奶個熊,他媽的,都五十多歲的人了,不知從哪弄了個黃花大閨女,好白菜都讓豬拱了!”
“就是就是,”胡進寶急忙随聲附和,“也不知家夥事還中用不,不能害得人家守活寡不是?”
“二哥,二哥!”黑影裡,馬上又有三四個人跳了出來,看到肅文都上來打千請安。
“嗯,你好。”肅文伸出手想挨個握個手,就象領導接見下屬一樣,可是眼前這些家夥,卻隻是嘿嘿直笑,他略一估計,這握手禮在這恐怕行不通。
肅文一陣掃興,轉眼間掏出幾兩散碎銀子,“哥幾個,好好幹,”他突然有點辭窮,略一沉吟,接口道,“弄死他個狗日的!”這一句話,還是那個老炮的話,他自己都有些吃驚,看來這身體裡還殘留着混子的本性。
“二哥,沒的說,您擎好吧!”幾個人都激動起來。
“二哥,這才象你嘛。”多隆阿也有些激動,“你文绉绉的樣,都不象你了!”
“是嗎?”肅文現在感覺後世的高校碩士生經曆與現在的痞子官學生身份,後世的領導頭腦與現在的混混思維,後世的诙諧性格與現在的流氓習氣,就象身體裡的兩股真氣,不時在體内打架,就是前後世的生活習慣、語言字體、一舉一動,融合在一起還需時日,“好了,估計時辰差不多,他快回來了,都各就各位吧。”
他們剛散開不久,一個人影就從黑暗裡走了過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他邊走邊唱,怡然自得,得意洋洋。
“得了,二哥,正主來了!”多隆阿興奮地一拍巴掌。
胡進寶看看肅文,見他沒表示,馬上把指頭伸進嘴裡,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唱戲的人馬上停了下來,黑影裡,他有些警覺,看看前面黑黢黢的暗夜,他大着膽子又邁開了步子,口裡的京戲也唱得更響了,“我也曾差人去打聽,打聽得司馬領兵往西行……”
可是,“行”字還沒出口,迎面就碰到了牆——人牆。
“媽呀!”他身上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馬上掉轉身想往回跑,可是腿還沒邁開,又收住了,另一堵人牆也正向他逼來。
“劉管家,您吉祥。”多隆阿點着一個鞭炮,黑暗中,火花照亮了他戲谑的臉。
“嗖”,鞭炮扔了過去,卻恰好落在了劉管家腳下,“啪”,吓得他差點蹦起來,多隆阿仰臉大笑,胡進寶也不知從哪掏出一個“沖天雷”來,比劃着就要瞄準劉管家的褲裆。
“别别别,二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劉管家的嘴唇直打哆嗦,這沖天雷,隔着這麼近,在褲裆裡炸了,那他就可以直接進宮侍候皇上了。
“劉管家,過年好啊。”肅文笑道,借着門樓上的西瓜燈的光亮,劉管家那張虛胖得有些浮腫的臉呈現在肅文眼前。
“肅二——爺!”劉管家的臉扭曲了,但馬上變戲法似地鎮定下來,“二爺,過年好,您過年好,二爺哎,您終于醒了,我整天求菩薩求神仙,保祐二爺,這下好了,您又全須全尾了,今天初一,成府裡忙,我也沒顧得上給您拜年,您千萬别挑我的理……”
“不挑理,我這不是給您來拜年來了嗎?”肅文打斷他,“還給,嗯,……給小嫂子也拜拜年哪!”
“啊!”劉管家太懂得這幫人的手段了,他馬上陪笑道,“肅二爺,街上有些嚼老婆舌頭的,淨說些八杆子打不着的混蛋王八話,您可千萬别往心裡去,我可是最敬重二爺的……”
“好,有些話,我可以不聽,”肅文豪氣地一揮手,“你剛才唱的是《空城計》吧?”
“回二爺,是,您也喜歡聽京戲,趕明我就給您弄票去!”劉管家點頭哈腰道。
“你連得三城多僥幸,貪而無厭又奪我的西城……”肅文突然也唱了起來,看着目瞪口呆的劉管家,他又停住了口,卻用手一指劉管家的鼻子,“貪而無厭,說的是誰呢?劉管家,——劉老爺!”
“不敢,不敢。”劉管家看看肅文身後笑得前仰後合的多隆阿,小聲道。
“呵呵,買一隻醬雞,你敢報十隻的銀子,買一雙内聯升的布鞋,你敢報十雙的錢,你自個說,你黑了成大爺多少銀子?”肅文一把抓住了劉管家的襖領子。
“我,我沒有……”
“沒有?你看看,這是什麼。”肅文剛說完,多隆阿上前一步,把便宜坊等鋪子的“證據”拿了出來,其實,這一摞裡頭,也就便宜坊的王掌櫃出具了個書面的字據,其它的鋪子連人也找不着。
“哎,二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劉管家不住用手抹着額頭上的冷汗。
“你那嬌滴滴的小娘子,嫩得一把都能掐出水來吧,”肅文話音未落,衆人又是一番大笑,“成大爺還不知道吧?他知道,你會有個什麼下場,你自個不會不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劉管家忙不疊地說道。
“知道就好,你說怎麼辦吧。”胡進寶狐假虎威。
“出銀子,我出銀子。”
“連帶着二哥的醫藥錢,封口錢,腳力錢……”多隆阿使勁皺着眉頭,想着各種名堂。
“我,我,……”劉管家看看肅文,卻是猶豫不定。
“既到此就該把城進,為什麼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肅文使勁吸了一口氣,又唱了起來。
“說吧,你自個說,快說!為的是何情?”胡進寶甕聲甕氣,有樣學樣。
“一百兩。”劉管家縮縮脖子,聲音象蚊子一樣。
“走,兄弟們,燈下看嬌娘去。”多隆阿怪聲怪氣地吼了一嗓子。
“二百兩。”劉管家忙大喊道。
“進寶,你把這些書憑都給成大爺送去,我們得讓劉管家過個舒心年啊!”多隆阿流裡流氣地喊道。
“三百?”
“爺吃一頓螃蟹宴也要二十多兩銀子呢,你打發……”
“五百!不能再多了,榨了我的骨頭也就值這麼多了。”劉管家的聲音有些歇斯底裡,臉上的表情更是象死了老子娘似的。
“五百就五百,細水長流嘛,”肅文笑呵呵地過來,“慈祥”地理了理劉管家的襖領,“那現在就去拿銀子吧!”
看着胡進寶樂呵呵地跟着劉管家進了宅子,多隆阿的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二哥,這些東西?”他看了看手裡的憑據。
“交給成大爺,不能讓這吃裡扒外的東西,再禍害人了!”肅文淡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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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藍色的蒼穹如水洗般澄澈,疏密有間的星星閃耀着神秘的微芒,踏着街上如紅毯鋪就的鞭炮紙屑,肅文又推開了惠娴家的門。
“三叔,家裡有人嗎?”未上堂,聲先揚,肅文站在房門上那兩盞紅色的西瓜燈下,看着窗棂紙上透出的人影,大聲問道。
“進來吧!”惠娴清亮的聲音從屋裡傳了出來,緊接着,屋門開了,紮着紅絨繩的惠娴笑着從屋裡走出來,“呵呵,過個年就是不一樣了,怎麼還講起禮數來了?往常都是直接推門就進的,象個土匪似的。”
肅文一笑,随着他走進屋去,“三叔呢?”
“出去了,白天來拜年的人不少,他趁着晚上出去辭一辭。”惠娴的臉上有些落寞。
“這是二百兩銀票,洗三跟滿月都夠使的了。”肅文有些不忍。
惠娴看看銀票,起身倒了杯茶,遞給肅文,“拿回去,我不要你的錢。”
“這是我開藥方得來的,你放心,絕對幹幹淨淨。”看着眼前這個沉穩利落、穩重漂灑的姑娘,肅文每個汗毛裡都透着熨帖。
“你的那個藥方?今個白天,當着多隆阿與胡進寶,我也不好多問,你什麼時候會開方子了?”惠娴追問道,她的兩個瞳仁晶瑩透亮,在燈光下閃爍着誘人的光澤。
“我那是宮廷秘方,從宮裡傳出來的,”肅文拿起茶杯,見茶杯缺了個口,顯得有些舊了,可見讷采的日子确是一般,“再說了,人家嶽老爺,如果不識貨,憑什麼給我那麼多銀子!”
“賣了多少銀子?”惠娴一皺眉,肅文卻發現,無論輕颦或淺笑,她都一樣好看,他笑着豎起一個指頭。
“一百兩?”惠娴理了理裁得整齊的鬓角,肅文搖搖手指。
“一千兩?”惠娴瞪大了眼睛,肅文仍是搖搖手指。
“星天菩薩喲,不會是……”
“正是。”肅文樂呵呵地笑道。
“咳咳,惠妞,可不能讓肅文破費啊。”裡屋裡傳來一陣咳嗽聲,肅文馬上省得了,這未來的老丈母娘正在坐月子呢。
“沒事兒”肅文朝裡屋喊了一句,“所以呢,你把銀票收下,給三嬸買點東西将養身子,這洗三跟滿月,你就不用管了。”肅文大包大攬,“保準讓我小舅子的洗三禮風風光光的!”最後一句,他瞅瞅裡屋,卻是壓低了聲音。
惠娴啐了他一口,白嫩的小臉卻紅了起來,“誰是你媳婦?”
肅文一激動,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誰的手在我手裡,誰就是我媳婦。”
“沒正形的,快放開。”惠娴也緊張地瞅瞅裡屋,卻不妨,肅文把持不住,一把把她摟在了懷裡,“來,香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