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第164章 :行台死小關分勝負(一)
長安大丞相府第裡,竟然出現了這樣一幕。
一向深居内宅足不出戶的大丞相夫人、長公主元玉英今日像男子一樣束發、袴褶,身着兩裆铠,完全不是平日服飾端莊、儀禮周全的樣子。她破例在府内的正廳聽了送軍報的偏将講述了東魏司徒高敖曹如何攻陷武關、攻破上洛已經打到藍田關的經過。
柔然世子秃突佳就在廳外旁觀。他看到元玉英聽禀報時一言不發,神色如常,不像是大敵當前,倒是頗有幾分漢人說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度。元玉英面上無脂粉,頭上無簪環,洗盡鉛華退卻奢侈方顯出英姿勃勃的本色。甚至讓秃突佳有種錯覺,眼前是個機敏果決的青年男子而不是個寂寂沉郁的深閨婦人。
聽了禀報,秃突佳心裡暗想,他的父親頭兵可汗阿那瑰一定不會錯過這麼好的時機。對于柔然部來說,誰輸誰赢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為自己赢得最大的利益。父親一定已經開始在兩魏邊境躍躍欲試,随時準備以柔然來如雲去如風的騎兵制造一場突襲。而這種突襲的目标既可能是東魏邊境,也可能是西魏邊境,目的都是:柔然部要強大自己。
看主母鎮定自若,原本已經有些荒亂的府中各色人等也慢慢跟着鎮定下來。元玉英吩咐了各司其事,不必慌亂,越是這個時候越要關防嚴密,不能亂了陣勢再添麻煩。等肅清了閑雜人等,又問過是否給宮中皇帝元寶炬奏報了消息。想必夫君宇文泰那裡早就知道了,他一定會盡力來救長安,同時也是護聖駕、保妻子。這一點元玉英沒有一點懷疑。
問過之後,元玉英吩咐南喬去準備,即刻入宮面聖。等南喬領命而去,秃突佳這才慢慢踱了進來。
“夫人要入宮,可否帶我一同去?”他像閑聊般問道。
元玉英看一眼秃突佳,目光中能讀得出來是不信任。秃突佳瞧着她,心裡以為要被拒絕,正想着怎麼說服她,沒想到元玉英忽然道,“也好。”這有點出乎秃突佳的預料。可還沒等他說什麼呢,突見剛去了的南喬匆匆而來。
“夫人,陛下聖駕降臨,已經進府門了。”南喬的語氣裡透着意外。
元玉英也一怔,但很快反映過來,神色又恢複了正常,起身看了一眼秃突佳便提步向外面走去。人已經走出來,一句話丢過來,“都随我去恭迎聖駕。”
正廳距離府門不算遠,想必皇帝出來私訪大丞相府也是微服,來得匆匆。秃突佳随着元玉英剛出迎沒幾步,就看到一個身着黑色袴褶、兩裆铠的青年男子旁若無人地大步而來。這男子看起來很年輕,通身氣度不凡,像是個勇武過人的武将。秃突佳再仔細一看,居然是皇帝元寶炬,他不是不認識元寶炬,可剛才就是沒認出來。
秃突佳絕不相信這個眉目間英氣飛揚的男人竟然就是前些日子他拜見時還氣虛體弱的西魏皇帝元寶炬。這倒讓他對這個人大大有了興趣。行拜禮後默默退到一邊。
元寶炬好像并沒有太注意秃突佳,直奔元玉英而來,直接便問道,“高敖曹攻破上洛已到藍田關,大丞相又在廣陽,尚不知潼關的窦泰還有蒲坂的高澄現在如何,夫人可有什麼對策?”
秃突佳心裡一下子覺得又好笑起來。原來皇帝這般打扮,看似睥睨天下,直闖大丞相府而來卻是裝樣子的,竟然是來向一個深閨婦人問計。看着這一對與平日裝扮截然不同的宗族兄妹間談話,他竟不覺得這場景像是真的。
這個時候元玉英铠甲在身也未刻意執着于禮數,思忖着回道,“陛下,高敖曹尚未攻陷藍田關,長安并未告急,不如靜觀其變,做好長期堅守的準備。況且還不知道大丞相處是什麼情勢,未必到了真正不可收拾的局面。就算長安告急,大丞相處若勝了必然回師來救。還有武興、仇池處也可回師拱衛國都。陛下不必過于焦慮。”
不要貿然而動,秃突佳覺得元玉英說得完全有道理。倒覺得自己從前真的小看這位丞相夫人了。隻是沒想到這個皇帝竟然剛遇小敗就這麼沉不住氣,想看他究竟還會慌亂到什麼樣子。
元玉炬根本沒注意到旁觀的秃突佳,向元玉英微微一笑道,“夫人與孤相見略同。夫人隻管安居府内,若丞相處稍有意外,孤即刻便親率宮中宿衛軍出長安去營救丞相。”
秃突佳沒想到元寶炬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原來他竟是這麼想的。
“陛下萬萬不可。”元玉英失聲道。已經失了一個元修,若再戗了天子,大魏社稷是否還承受得住這樣的慘變?“臣等該以性命護衛聖駕,令主上有此憂慮,是臣等之辱。”元玉英幾至泣涕,但她昂然直視皇帝,眼淚并未堕下。
“夫人不必如此,孤與丞相休戚與共。東寇不認孤是大魏天子,若是孤的性命奉上能換得關中息戰養民,又有何不可?”元寶炬看似風清雲淡,說起來舉重若輕,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性命一般。
秃突佳心裡忽然一亮,趁這個檔口道,“陛下和夫人都不必着急。我可以現在送信給我汗父,令柔然部騎兵取東魏邊境,以亂其方寸,令其不能專心于關中,想必也是有用處的。”
這對于柔然來說其實是個一箭雙雕的好主意,既可以讓西魏領情,又趁勢可以從東魏處撈取好處,說不定也以可以借機要挾東魏。反正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秃突佳心裡暗想,這正是給汗父一個順理成章的理由。
元寶炬和元玉英一起轉過頭來看着秃突佳。
接連數日的北風終于止住了。這天晚上天朗氣清,夜幕中綴滿繁星,捧着一輪明月。被軟禁了數日的宇文泰和于謹看似坐以待斃,實則靜觀其變。可是他們絕沒有想到的是,來放他們的人居然是武衛将軍侯和。
侯和的傷還沒全好,但是自從高澄對他蠻橫無禮之後他整個人性情大變。
宇文泰和于謹其實并不需要有人來特意放掉他們。若是真想走,雖說費力,但也必然能走得了。
侯和帶幾個人,輕易就解決了哨衛,把宇文泰和于謹放了出來。這讓宇文泰和于謹都略覺驚訝。同時三個人像是彼此極有默契一般,誰都沒說一句話,行動間極為配合。
“武衛将軍就不怕大将軍知道是你放了吾等?”于謹難得有一回好奇心。
“家君濮陽郡公是大丞相舊交,豈能不救?”侯和提起了父親侯景。但顯然他并不是因為父親侯景的緣故,這是三個人都心裡明白的事。
不過看來父子終是心意相通。侯景本就是個四處留後路的人,也許結交并不是真心,但是關鍵時刻也是出路。
确實讓高澄說中了,回也不愚,侯和确實不傻。隻是他以前從未遇到過像高澄這麼不給他面子,敢當衆如此侮辱他的人。
沒想到一路極順利,直到從高澄搭的浮橋過河到了西岸,于謹都一直在懷疑這究竟是不是那位大将軍的計策。可是管它是不是計策,他們也确實該回來了。若是因此而又引得東魏軍中自相猜忌、傾軋倒也不是壞事。
宇文泰在黃河邊眺望東岸燈火,不禁歎道,“高子惠如此不惜身惜命,哨衛形同虛設,此人以後必受其累。”
消息很快就傳來了,而且是接二連三地傳來。
東魏窦泰一路軍從風陵渡過了黃河,這個時候宇文泰正在高澄營中,但西魏軍集中所有優勢兵力,由骠騎将軍趙貴率軍日夜兼程行抵潼關。趙貴出潼關再往東至小關,選擇了一牧澤之處四面埋伏,隻等自恃骁勇的東魏軍先鋒、督将窦泰一到,便将其引入牧澤的泥淖中。
四面楚歌之際,窦泰才發現已是西魏軍的重重包圍,數萬鐵騎陷于泥淖而不能突圍。在西魏軍萬弩齊發之際再加上慌亂中的自行擁擠踩踏,窦泰的鐵騎已死傷一大半。督将窦泰身中數箭,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脫出重圍,窦泰最後舉劍自刎而死,保存了顔面。在臨死之際才後悔不該不聽大将軍高澄數日前送信于他,要他不能輕敵冒進的提醒。
窦泰與渤海王、大丞相高歡互為友婿,他的妻子婁氏是高澄母親婁妃的妹妹,窦泰也是高澄的嫡親姨父。從懷朔起,窦泰就一直跟随高歡,兩個人同樣是鎮兵出身,一直白手打天下,行至今日也實屬不易。隻因驕矜輕敵,導緻今日身死殒命。而因為窦泰的一死,東西兩魏之戰也就注定了結果。
等到高澄知道窦泰已死,又接到軍士禀報,被軟禁的西魏大丞相宇文泰和車騎将軍于謹早已不知去向。猜也能猜得出來,宇文泰必已渡河西去。而且是利用高澄所造浮橋。至于這個時候再去追究是誰放走了宇文泰和于謹,又給了他們這麼大的便利,已經是沒有意義的事了。
當高澄連連接到幾個奏報後,已經慌了神。他知道窦泰之敗還有窦泰之死對于他的父親渤海王、大丞相高歡來說會是什麼樣的打擊,或者說不隻是對高歡,這打擊是對整個東魏的。他不能就此罷休。
東魏軍營中表面看似安定,實則已是軍心散亂。大将軍高澄點齊了人馬,直奔黃河邊造好的浮橋。高澄說什麼都不能甘心,至少要渡河與西岸的西魏軍一戰,他心裡還存有一點幻想,說不定可以挽回敗局。
誰知道剛出大營便看到先去探看消息的陳元康率兵而回,陳元康風塵赴赴地匆匆攔住了高澄馬首。
“大将軍,宇文黑獺已經率西寇從西岸渡河而來,馬上就要到我營中。”陳元康不想顯得過于慌亂而憂亂軍心。他伸手牽住了高澄馬頸上的缰繩低語道。跟在高澄身後的崔季舒與崔暹都眼巴巴地瞧着,但聽得并不十分清楚。隻有再遠一些的侯和态然自若。
“那又如何?正好與這個豎子一戰。”高澄心裡是怒極了。沒想到前幾日宇文泰孤身入敵營,留連數日,說了那麼多話,原來全都是在作态,都是為了掩護要奇襲小關的趙貴。他們之間還有一點點的兄弟情義嗎?雖然都是互相使詐,但最後他還是被宇文泰騙過。
“大将軍千萬不可在此時意氣用事。”陳元康又不敢太激怒高澄,隻能放緩了語氣勸道,“趙貴在小關大敗窦行台,已經回師向蒲坂而來。大将軍不如先撤兵,等到将來時機成熟時再行伐西寇,不可在此時匆忙決斷以防再生變故。”
陳元康的話已經說得很緩和了。窦泰已死,這事已成定局。如果就此止損還可保存實力。眼看着趙貴來和宇文泰彙合,若是等到兩面夾擊,高澄這一路軍基本也要敗落,到時候損失更大。萬一要是世子再有個閃失,那就不隻是軍事上的損失了,連高氏都要承受巨大的變故。況且,如果窦泰和高澄都敗了,高敖曹就算突破藍田關,到時候也是四面被圍,不見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