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第165章 :行台死小關分勝負(二)
高澄忽然抽出腰間佩劍,向着陳元康砍來。
“大将軍三思!”陳元康卻一動不動眼看着利刃呼嘯而來,痛心疾呼道。他手裡死命握緊了缰繩就是不松手。
“世子!”崔季舒也驚呼出聲。
崔暹駐馬于叔父身後一動未動。
侯和卻仍然是态然自若的樣子。
寶劍呼嘯而來,當然不會是來砍殺陳元康的。銀光閃過處缰繩斷了,陳元康一下扯空,高澄已縱馬而去。
“長猷兄,我必要與宇文黑獺論定輸赢。”絕塵而去處回蕩着高澄的聲音,他的馬已經跑遠了。
“大将軍!世子!!”陳元康大驚失色,回頭看一眼崔季舒等人怒喝道,“快!還不快把世子追回來!若是世子有閃失,汝等休想留下性命。”說罷他已經第一個縱馬追去。
崔季舒等人這才反映過來,手忙腳亂喊的喊、追的追。東魏軍此時已經亂作一團。
陳元康哪裡能追得上高澄。高澄這個時候已經是怒極生亂,恨不得立刻奪了宇文泰性命。
“世子!世子!”陳元康一路狂奔。以他探知的情況為根據,再仔細一想便能知道,宇文泰的大軍即刻就到,趙貴也可能随時出現。高澄要是再這麼不管不顧地任性下去便真要有大禍患。
陳元康萬分無奈之下摘弓取箭,一路瞄準,狠心之下對着高澄的坐騎一箭射去。眼看着羽箭射中高澄馬腿,他的心幾乎要跳出兇腔。高澄的馬要是再這麼狂奔,他又追不上,可能真連射落的機會都沒了。到時候世子身邊又沒跟着幾個人,真要遇上西寇簡直令人不敢設想。
高澄的坐騎蓦然中箭受了驚狂奔起來,陳元康知道它不會堅持太久,拼盡全力緊追不舍。高澄努力想讓他的馬穩定下來,但一切徒勞。看陳元康追上來,知道是他射的箭,盛怒之下抽劍向着陳元康砍來。
“陳元康,究竟是誰放走了宇文黑獺?”高澄怒喝道。
陳元康閃過劍鋒伸手來拉搶高澄手裡的缰繩,“臣一定為世子查出此人。”
高澄的坐騎在狂亂之後終于堅持不住了,馬腿一折全身倒地,高澄也被從馬上摔了下來。
“世子!”陳元康立刻勒住馬,自己從馬上跳下來,把高澄從地上扶起來。高澄已經是摔落了兜鍪。“世子,來日方長,不必計較這一時。想必宇文泰這個時候隻等世子盛怒交加,莽撞而去,世子千萬不能中計。”
陳元康一邊扶着高澄,實際也是怕他餘怒未消再任性起來,一邊吹聲口哨,他自己的馬輕盈跑來。
“世子請上馬,長猷護衛世子撤兵。”陳元康把馬缰繩遞向高澄。
高澄未接缰繩,看着陳元康,猶豫不肯離去。
“世子是成大事者,不必急于一時,請世子上馬!”陳元康此時明知宇文泰将至,卻又急不敢急。
高澄終于上了馬。
“長猷兄……”高澄想說什麼話未出口時,陳元康已經狠狠一鞭子抽向了自己的那匹馬。
“世子恕臣無禮!”陳元康的馬立刻便帶着高澄向着和剛才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蒲津關的東魏軍無聲無息地棄營而去,陳元康帶着東魏軍護衛大将軍高澄一路撤軍而歸。同時怕司徒高敖曹一路孤軍深入,也送信去給高敖曹,命他回師歸國。
至此,西魏軍在小關大勝,但宇文泰和趙貴夾擊高澄之計策卻未能實現,宇文泰深以為憾。
東魏大行台、督将窦泰全軍覆沒,主将自殺而死。大将軍高澄撤離西魏國境。深入關中腹地已到藍田關的東魏司徒高敖曹最後也隻能領命撤回。至此,已經國貧民弱的西魏才算是暫時喘勻了氣。
得勝的消息傳回長安,其實皆大歡喜之後誰還會在乎呢?關中之災依然未解,不管是東魏勝還是西魏勝,關中饑馑已久的百姓仍舊在水深火熱之中。西魏的興亡是肉食者之間的戰争,作為疏食者的生民又能盼望誰來解關中之困?
長安魏宮中,小關大捷的歡喜短暫得更像是一個瞬間。皇帝元寶炬那昙花一現的英武氣又被深藏了下去,魏宮中的天子不是傳說中擅騎、擅射的鮮卑熱皿男子,更像是一個久慕文氣的靜弱儒生。大丞相力保了大魏社稷,魏宮中哪裡還容得下天子氣?不用說,這也是魏宮中每個人都明白的。
最安靜的莫過于長安的大丞相府,迅速就變回了之前的樣子。大丞相嫡夫人,長公主元玉英不再是那個束發、兩裆,英姿勃發的青年女郎,又回到了衣飾端莊、禮儀周全、行止淑惠的主母,再一次又回到她的佛堂裡沉寂下去。
佛堂中****安靜得似乎連甘松香燃燒的聲音都聽得到。
大丞相宇文泰在小關大勝,西魏撤軍之後回到廣陽,擇日回國都長安。皇帝将會出國都相迎。日子越來越臨近,大丞相府第裡卻傳出嫡夫人小恙的消息,再到後來,甚至連内院的奴婢們都難再見主母一面。之後,不隻是主母,長公主的侍婢南喬也為了服侍病中的夫人而不再露面。隻是唯有佛堂的誦經聲倒比以前多了起來。
大丞相宇文泰吩咐一切從簡。因為他知道這還不是該松口氣安享勝利的時候,況關中尚在災中。而且他心裡對下一步的計劃又有了新的設想,隻是目前還暫時放在心裡,除了對心腹于謹、趙貴略提過幾句,還沒有太多人知道。他需要速回長安,借戰事暫停之機安排好救災,安排好和柔然和親……以人材治國這也不是一朝一夕立刻能見效果的事,他着實是惦記着左丞蘇綽的病。戰事來了,所有注意力就都集中在這兒,戰事一停更有數不盡的繁瑣等着他案牍勞形。
夜色闌珊,華燈初上。安靜了有好些日子的大丞相府在這一天暗中壓抑着一種興奮,那種喧鬧是不出聲的。
柔然世子秃突佳倒不覺得什麼,不過在這裡住得久了他也知道,很有人翹首以待,等郎主速歸。
可是這種盼望無形之中被加長了。皇帝于郊野親迎大丞相回來,一同入宮,繁文缛節倒是在大丞相的暗中授意裡減去不少,但是大丞相不顧勞頓,設兩儀殿内朝,所議頗多,等到散朝出宮再回府,已經是夜晚了。
秃突佳倒不着急見宇文泰,他知道宇文泰一定會主動來見他。他的父親柔然可汗阿那瑰前些日子趁着兩魏之戰突襲東魏邊境,至今逡巡不歸,估計邺城的朝堂上,那位他新結識的兄長、大将軍高澄也頭痛不矣。而至于西魏處,要如何聯姻,秃突佳心裡已經有了明确的謀劃。
其實還有一個人,應該算是這其中最盼望郎主速歸的人。
丞相未歸,雲姜已經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幾乎是數着日子在盼,也許是因為郎主不在府中,所以書齋裡也長日無聊。不知不覺嚴冬已逝,小關大捷的消息傳來之後,長安好像一下子就要到春天了。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
書齋灑掃設置得幹淨、舒适。雲姜有點心神不定起來。總是想起郎主出征前那個夜晚。那一碗紅棗粟米粥郎主一口都沒吃,想起來她便心裡怏怏。他的眼睛,那麼大、那麼黑、那麼深,當他那麼直截了當地盯着她時讓她心跳,也讓她害怕。但是他不在的時候,她又總是忍不住去回憶。
“雲姜!”清亮的呼喚聲打斷了她的回憶。
雲姜從夢中驚醒,趕緊迎了出去,心跳得厲害,好像郎主一下子就會立刻出現在她眼前。
小奴婢是書齋裡粗使的,笑容滿面地跑來,頭發都有點蓬松,“阿姊,你不用等了,郎主已經去夫人的佛堂了。”她說完就又跑走了。自以為是做了好事,不令雲姜勞神空等。不知道為什麼高興,或是有一點點小事就很高興的粗使小奴婢其實還是個小女孩。
雲姜心都冷了。檢點門戶又進來。做這一切的時候手都有點發顫,莫名傷感起來,甚至淚都流下來。其實眼淚真的很莫名其妙,自己都說不明白是為什麼。就好像得到了什麼珍寶,可是很擔心會失去。又想着,剛才忘了問一問,今日并未見夫人,園子裡也安靜如往日,夫人沒有去恭迎大丞相回府嗎?長公主禮儀周全,如果不能這樣做,那是不是夫人的病勢加重了?
宇文泰征塵未洗,回府就直奔後園。他已經知道了元玉英在他出師擊賊的這些日子如何主持家事,如何扶保天子,如何鎮定自若。有的事他知道而有的事他并不知道。他現在隻想快點見到她。從來沒有這麼思念過她。可是他失望了,回府後沒見到他原本設想的,她笑語盈盈喚他夫君,迎他回府的場景。他的府第裡安靜得那麼冷清。
宇文泰的心如火燒火燎般靜不下來,耐不住性子。他必須要快點看到她。匆匆奔向後園,無心與任何人說話,完全無視仆役、奴婢們行禮恭迎。他要的不是他們。
好像已經要到春天了,可是他的府第後園裡還像冬天時一樣衰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前他從來沒有在乎過此處的榮枯,任其自生自滅。但現在他卻受不了這樣的冷清孤寂了,覺得一片心熱辣辣又無處可依恃,那種空落落的心情非常不好受。
佛堂的門還是虛掩着的,這讓他心頭一喜,甚至心跳開始加速,可反倒不敢那麼快揭開謎底了。他盯着虛掩的門慢慢一步一步走上來,嗅到裡面微苦清涼的甘松香味道。恍然從門的縫隙裡看到佛堂裡面面對佛像的蒲團上跪着一個人,心裡一下子安定下來。随即又是疑問,她為什麼沒有在府第門口迎候他呢?在洛陽的時候她總會這樣做。現在他們不能再回去了嗎?
宇文泰擡起手臂,把手伸向佛堂虛掩着的門,他的手微顫,但最終還是用力推開了。
佛堂不大,一眼就看到裡面挑起的帳幔後面跪在地上的人。披發、白衣,好像一下子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身不由己的提步走了進去。慢慢走到那人身後,恍惚間翻轉了時空。積壓在心裡最深的地方,積壓得最久的東西不是因為被忘了,是蟄伏,如果蟄伏得太久,就會有可怕的爆發力。
宇文泰這一瞬間爆發了,他對自己失去了控制,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到了腦後,什麼都不存在了。還沒等聽到聲音的那個人起身回頭,他已經把她從蒲團上扶起來,緊緊從背後抱住了她,他們緊緊貼在一起。
那個人掙紮着想脫離,半轉過頭來想說什麼,宇文泰牢牢地摟着她,喘息着低下頭,不由分說地用吻堵住了她的唇。
他心裡很清楚,眼前的人并不是他心裡那個人。可是他甯願她就是,建康在他心裡,他隻要她在他懷裡。
奇怪的是,那個人被他牢牢控制住卻仍然不肯承恩遷就,還是在奮力掙紮。
“郎主!”終于在他長吻之後的間隙裡她呼喊出聲。
宇文泰一驚,立刻放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