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第167章 :路難行邺城多風雨(二)
“自從攜師而歸回到邺都,大将軍好像總是悶悶不樂。一次敗仗而已,大将軍不必放在心上。”元善見看着高澄笑道。
元仲華被阿娈扶着,看夫君并不多說話,這個時候高澄這樣面無表情的樣子好像潛藏着什麼一觸即發的巨大危險,讓她心裡甚是不踏實。而皇帝的話表面聽起來像是安慰高澄潼關之敗,但不知為什麼卻讓人覺得極為别扭。元仲華颦眉聽着,不便插話。
高澄也聽出來皇帝的語氣不對,言辭像勸慰,語氣卻像是坐壁上觀,與己無關,甚至有一絲藏不住的興災樂禍。高澄忍了忍,實在是沒忍住,擡頭直視元善見,“陛下寬恩,臣倒該自請受罰。隻是潼關一敗事關社稷之一統,陛下真的一點不在乎嗎?若是陛下為此見罪,臣情願卸職以待罪。”說是這麼說,卻并沒有跪下請罪,依舊昂然直視。他敗歸,他卻****宮中宴飲,能說這之間一點聯系都沒有嗎?
“大将軍言重了,有大将軍在,孤是太平天子,還有什麼事可以讓孤親自去費心的嗎?要再說什麼卸職、受罰這樣的話,孤就更不敢聽了,社稷一統不一統倒無所謂,孤不能折損了大将軍。”元善見顯然是醉了,說出來的話雖然是溫言笑語,但言辭之間不滿之意甚重。
竟還一邊說着一邊走近高澄身邊,他擡手撫上高澄肩臂,手掌與手指上的力道慢慢加重,握着高澄的肩臂,他有點失控了。慢慢收了笑,眼神有點遲滞,不知道在想什麼。
馮翊公主元仲華看出來氣氛漸漸緊張起來。“主上醉了,進去飲茶吧。”她又擔心,又因為在外面站得久了有點支撐不住了。
“你住口!”元善見忽然喝道。這是他的妹妹,如果大将軍是他不能得罪的,至少他的妹妹他可以施以長兄之威。可是他忽略了,這不隻是他的妹妹,還是高澄的世子妃。
元仲華身子微一顫,被阿娈扶住了。這明擺着是沖着高澄來的。
高澄肩臂上被皇帝捏得很痛。元善見也是力大無窮之人,挾石獅子逾牆都不在話下,就算已經克制自己了,但是不知不覺中還是手上力道不小。
“陛下何故辱臣?”高澄也要失控了,沖動之下伸手就把元善見捏着他肩臂的那隻手毫不客氣地扳開。
“宗室諸王都跟孤說,大将軍天生神力,力大無窮,沒人敵得過大将軍,除是非常人行非常法。”元善見忽然笑道,并且笑個不停,醉意更重了。
這話讓元仲華聽了心驚。
這話像是在說比力氣,實際聽着又不像是在說力氣,越聽越古怪。“宗室諸王”幾個字一入耳,高澄心裡一動,面上卻淡淡地,似不經意地問道,“不知陛下說的非常之人是誰,非常之法又是什麼法?”
元仲華看高澄轉瞬之間就把已經即将爆發的怒火息了下去,更是心驚。
“大将軍……”元善見笑着喚了一聲。兩個人的手各自揪着對方都沒有放開手。
“大将軍,主上是醉了。”立于外面的林興仁聽到裡面聲音早就悄悄進來,這時見元善見的酒勁上來,醉意越來越濃了,又聽皇帝說了剛才那些話,吓得臉都慘白,怕皇帝再說出什麼更不得了的話來,顧不得講究,急趨上來攔住高澄。
林興仁對高澄說話從來沒有小心翼翼地求告過,即便恭敬也是表面。高澄放開元善見,倒把目光放在了林興仁身上,盯着他細看,忽然慢條斯理地道,“中常侍着什麼急?”
林興仁硬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其實主上一是惦記長公主殿下,更是惦記大将軍。知道大将軍勞累,陛下特意來邀大将軍明日入宮一同飲宴,這也是陛下安慰大将軍的心意。二來,立後大典在即,陛下想着有些臣子的官職要升一升,以示天下同慶,這些都要與大将軍商議。”說着他看了一眼元善見。
元善見笑道,“中常侍說的是。”
高澄看了一眼元善見,卻向林興仁極冷地微微一笑道,“中常侍真是陛下的心腹之人,須叟都離不了。”
沒想到第二天倒真是個極好的天氣。連日裡來雨雪霏霏,這一日總算是止住了。不但如此,陰霾被陽光掃得幹幹淨淨,露出極藍的天幕。時令畢竟已至春日,耀目的陽光灑下來,把漫長冬天裡的陰冷驅散得一絲不剩。
皇帝下令,今日昭台觀有大宴。宮人們預備布置,往來奔走時格外精神。也許是因為都換了春裝,輕盈靈便,不再像冬天的時候被寒氣所侵而瑟瑟縮縮。也許是因為久不出現在宮掖中的大将軍今日也要奉召而至,大将軍容顔傾國,哪個宮人不是尋機偷窺呢?
皇帝今日也别出心裁,把宴飲設在苑囿中的昭台觀。自從上一次梁使在昭台殿大宴之後,鎬池上就再沒有這麼熱鬧過。别說鎬池,就是整個苑囿都冷清了。昭台殿在昙花一現的繁華後幾乎成了禁地,中常侍林興仁不許人随便在此駐留。隻有皇帝元善見一個人數日一隔地會在昭台觀上迎風遠眺。
也就是在不久之前,皇帝有一、兩次召濟北王元徽等幾個宗室裡的親近者在這兒小宴過。也隻是在昭台殿中,從來沒讓人上過昭台觀。今日在整個魏宮苑囿最高處的昭台觀中大宴,還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内宮中被一種說不出來的興奮催得蠢蠢欲動。誰都覺得這一天好像要發生什麼有意思的大事。總是看到元徽、元大器和皇帝時不時地耳語幾句。
濟北王元徽是皇帝叔輩,其他幾個宗室也都和皇帝不是兄弟便是叔侄,就在這數月之間總是奉帝遊獵、宴飲,酒歡宴好之際就熱絡起來。
不隻是宗室,今日的場面遠不止如此,幾乎重臣也都奉召而來。就連高澄的姑父,長樂郡公、太傅尉景這樣久病之人都被天子召來了。誰都不知道天子其意何在。但是看似個個安坐的百官卻和奔走相告的宮人們恰恰相反。
宮人們面上都是掩不住的興奮,對于他們來說皇帝心情好、外面天氣好、又是宴飲這樣的歡樂場面,可以看到高官美男,是很輕松的事。而百官則是面上平靜心裡各種思緒湧動。誰都知道大将軍高澄戰敗回邺城後一直低調,和此前大不相同。今天算是他第一次與百僚在這麼大場面裡見面,還不知道這個纨绔脾氣又喜怒不定的大将軍會做出什麼事來。
昭台觀空庭寂寞了太久的時間,不知不覺簾外已春深。
皇帝元善見高座在上,看着面前珍馐佳肴、美酒純釀,人人笑面相迎,個個捧觞欲醉,自己也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隻是在這略有混亂的場面中他總是能一眼看到離他身側不遠的大将軍高澄。不管何時何地,他總是能讓人一眼就看到,總是如鶴立于雞群之中。
高澄頭戴三梁進賢冠,身着绛紗袍,就是很普通的冠服,但如此普通的衣飾卻怎麼也掩不住他實在是太出衆的美貌。高澄安坐席上,冷眼旁觀。既可以說是大将軍之威不容人親近,也可以說他是遊離于他們之外,并沒有沉醉其中。他手捧着玉卮,自斟自飲。
元善見收回目光。耳中有樂聲彌漫開來。初時如試探,再則慢慢加快節奏,然後熱烈地充滿了昭台觀的整個大殿内。接着幾個胡女踴躍而出,氣氛一霎時就達到了頂點。胡女們個個筋骨柔、腰身軟,一舞一動之間仿佛都體輕如燕,大殿裡從皇帝到宗室及衆臣,甚至宮人們,哪個不是盯着胡女眼中再無其他?
元善見又暗中瞟了一眼高澄。高澄手裡還是把玩着那隻玉卮,也正毫不避諱着瞧着眼前胡女們縱情不羁的熱舞。這樣的場面他見得多了,他愛聲色娛樂是不假,但僅僅這樣不并不能觸到他心頭,隻是欣賞而已。
胡女們也常在宮中府中獻舞,誰不知道大将軍?上座天子和下首的大将軍都是绮年玉貌,就是絕美女子都比不了其傾國傾城之姿。胡女們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忍不住對天子和大将軍頻送秋波。
高澄見怪不怪地自飲一卮。元善見一瞥之下看到他唇邊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他不禁轉頭看了看他另一側距離不遠的濟北王元徽,向他隔空舉觞緻意。元徽長跪而謝,兩個人同飲。
這一切都被殿角一席的太原公高洋看在眼裡。他隻是默默一飲。
高澄身後的崔季舒也看到世子盯着胡女看了一刻,心裡在想是不是世子對這幾個胡女有興趣。但看高澄的樣子又是淡淡的,好像也沒有特别關注,顯然是興趣并不在此。他為世子選色不少,也知道世子見多識廣眼界高,這幾個胡女入不了世子的眼。
胡女們終于都沒有得逞,舞罷了略有怏怏地退了下去。
“大将軍!”皇帝元善見在上喚了一聲。
“臣高澄在。”高澄長跪而應。
别人還都沉浸在剛才的歌舞中不能自拔,大殿内的氣氛異常熱烈,被竊竊私語之聲充斥。
“不知道大将軍喜歡不喜歡白纻舞?濟北王新得一舞姬倒也勉強值得一觀。”元善見笑道。
“陛下見諒,臣不喜歡白纻舞。”高澄斷然回絕。
“玩樂耳,大将軍不必太認真。孤原以為大将軍喜歡,還勸着濟北王将此舞姬贈于大将軍。孤體貼大将軍之心,還望大将軍明白。大将軍既然不喜歡,沒關系,”元善見忽然一揚臉,一眼看到殿角席上的太原公高洋,大聲喚道,“太原公到孤近前來。”
高澄聽元善見喚弟弟高洋,心裡一動,但面上不動聲色地隻看了高洋一眼,又垂眸看自己手中玉卮,就好像那玉卮才是今日讓他格外動心之人。
高洋應答,起身離席上前。
中常侍林興仁已命人給太原公高洋在天子近處設了一席。
“太原公的席位距離孤太遠了。大将軍前些日子西征,邺都全賴太原公輔政,孤才能垂拱平章。孤與太原公甚是投契,你又是大将軍的弟弟,皇後的兄長,孤不知該如何憐惜你。”元善見已經把高澄抛在一邊,隻管和高洋說話。
高洋卻隻是伏地而謝,言隻稱是。
“既然大将軍不喜歡,孤便命濟北王把這舞姬贈于太原公,你一定喜歡。”元善見笑道。
一個舞姬,小事一莊,高洋見長兄已經斷然拒絕,自己若是再說不要,也太不給至尊顔面了。無論如何,高氏為重,總要平衡了,收了便是了。
這時忽然四面窗戶全都打開。殿裡的人個個驚訝,便往窗外看去。
其實窗外什麼也沒有,但春日景緻一下子全到眼前。遠山近水,鵝黃淡綠,給人心裡一種暖暖的感覺。
接着有樂聲從窗外四處傳入殿内。不同于剛才的胡樂此時舒緩、輕柔,讓人聽了心裡很舒服惬意。
這時殿門也忽然洞開。
一個身着白色絹衣的舞姬緩緩而入,随着樂聲翩翩起舞,時而以背相向,隻看到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時而又以長袖半掩其面,隻露雲髻峨峨。總是不能讓人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高澄也無所謂地擡頭一瞧,覺得這舞姬跳得甚好,不像是皇帝說的可以勉強一觀,不知元善見又為什麼要這麼貶低她。
舞姬比起剛才的幾個胡女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剛才胡女一舞時,殿内喧鬧沸騰,而此時雲袖翻飛之際,殿内竟安靜得如同無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