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去,給攻、守雙方的厮殺應景了一個昏天黑地。
南軍此次攻城與先前一樣猛烈,而略有不同的卻是将數十座攻城塔推近到了護城河邊,與城牆不過五、六十步距離。
每座塔上均有數名南軍,其位置與城牆守卒齊平,利用箭弩進行精确射擊。将守城力量相對薄弱地方的守卒紛紛射倒,為攻城軍卒創造出攀上城頭的機會。
城上的箭弩手自然予以還擊,瞬時箭來矢往。
但塔上防護嚴密,南軍軍卒暴露出的身體部位極少;而城上則是成排成群的守卒,幾番對射後,守卒傷亡大增。
第五安不善用弓,僅是與城管軍衆豪傑們一道練習過幾次。
不過普通軍卒的一石弓對于衆豪傑來說太輕,稍稍用力便拉斷了弦,所以也沒幾個認真練。
眼下情勢所逼,第五安隻好随手拾起一張弓,将箭搭上後,小心翼翼地拉個滿懷;瞄準正前方攻城塔上一名軍卒頭部,松開弓弦。
箭矢嗖地一聲輕響,疾速扭動而去,眨眼後卻釘在塔前護闆上。按其位置看,不過是在那名軍卒的膝蓋處。
第五安被自己箭法怔了一下,想到風速、距離和力道等因素,于是第二箭便将镞頭稍稍擡高一些,再次松弦。
箭矢仍然射中護闆,不過位置已提高到敵卒兇口。
第五安似乎有些明白,稍稍想過便第三次拉弓、松弦;箭矢疾速射出,穿透數百片灑落的雪花,穩穩射中塔上一名軍卒的眉心。
正欲搭箭再射,卻見城下南軍又開始回縮。
城上守卒或砍完最後一刀,或射出最後一箭,然後又開始大聲歡呼。
第二次擊退敵人,軍卒們不再如第一次那樣歡欣得有些茫然,而是在歡呼的同時多出些理性。
這種理性的驅使下,他們除了迅速打掃、整理城防外,大多數都有一種清醒且清楚的認識,便是身邊同伴已經少了太多。
天完全黑下,城中百姓自發地上了城牆,為軍卒送來熱氣騰騰的粟食。城牆上溫暖一片,讓夜裡的雪花漸漸停止了灑落。
第五安等人被朱高熾叫至王府。
聽到白天戰況通報後,衆人都沉默了下來。僅僅一天時間,三萬軍卒便傷亡近萬,實在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
雖然攻城方傷亡顯然更大,但不可忽視的是兩軍絕對人數的懸殊差距。
朱高熾靜靜地坐在椅中,或許是燈光映射的緣故,讓他肥胖的身影看起來微微有些佝偻。
道衍看在眼裡,說道:“世子殿下放心,經過今日一戰,李景隆也知道攻城的艱難,明日應當不會像今日這般猛攻。”
“按時間算來,燕王應該已經從永平往回走,或許很快便能回援。而城中糧草充足,不必擔心李景隆圍困之策,隻要再堅持幾日,定能讓其铩羽而歸。”
朱高燧皺眉道:“可火器消耗實在厲害,僅一日功夫,父王留下的庫貨便用去一半,偏偏李景隆那家夥像是有用不完的火器,這便讓我們落了下風。”
顧城于真定之戰後降于朱棣,此是其第一次與南軍作戰,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南軍。聽着前面數人所說,亦說道:“前次耿炳文出征時,李景隆便建議其增設火器比例,但耿炳文并未采納。次此他親自前來,必然會在火器上作些文章,或許明日拼得便是火器。”
第五安回想着白日戰況,說道:“我們城牆上铳炮的實用性不大,或許可以退後到城内,然後調高射角,待敵人攻城之時再仰射出城。”
幾名千戶深有感觸,紛紛附議。
朱高熾微微點頭,沖着王指揮使道:“連夜将铳炮撤下,按第五政委的辦法去做。”
王指揮使正欲發表點關于氣勢的看法,卻見軍卒來報,說是南軍欲遣人收回屍首。
衆人看向朱高熾。
朱高熾擡起頭來,緩緩說道:“無論遇着什麼樣的困難,我們始終要想着父王是為靖難起兵,是為了鋤奸揚善。死去的軍卒實在是無辜的,為何要讓他們暴屍城下呢?我看允了吧。”
這幾句話一說,衆人誰也不能有異議。
王指揮使請命:“殿下,我親自去督辦此事。若然察覺南軍有任何不軌企圖,我必然令前來之敵無一人生還。”
朱高熾揮揮手讓王指揮使離去,又道:“你們都在說兵力,其實我北平城不缺人啊,城中百姓豈隻二十萬?北平安危,與百姓息息相關,須得讓他們明白這個道理。當然,此事卻隻能交由道衍太師辦理。”
道衍應下。
衆人先前主要憂心之事不過是兵力二字,現見朱高熾兩句話便解決了問題,也都覺得再沒了什麼事,無非就是表表忠勇之心。
過得半個多時辰,朱高熾令衆人散去,或督事或歇息,以備明日之戰。
第五安與張信碰了頭,此時才知道城管軍折損了一千多人,心中郁悶不已。又聽得一衆領導幹部倒是無一人傷亡,暗歎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與張信辭别,第五安見了靜女和想得美,各自叮屬一番。
靜女興高采烈地拉着第五安,說了一個擔憂:“我總覺得有人在窺探我,但細細查探,又沒有發現誰。”
第五安心生憐惜,道:“接連數日都未歇息好,今日好好睡一覺,明日便不會有這種情形了。”
靜女怔了半晌,又急着解釋道:“是真的!從下午開始,我就有這種感覺。”
第五安笑道:“好好,我替你看着,若是發現誰窺探你,我便将其揪出來,丢到城外去。”
靜女嘻嘻一笑:“那得讓我跟着你,不然你怎麼探得到誰在窺探我?”
第五安有些無語,道:“原來在這兒等着我。”
靜女再怔,道:“不是說好了跟着你嗎?為什麼又要我在這裡等你?”
第五安趕緊閉上了嘴,不再讨論這個問題。等靜女終于放他走時,已是夜裡子時。
回到齊化門,見城上軍卒裹氈而睡,呼噜聲此起彼伏,第五安忍不住歎息。
自李景隆圍城伊始,軍卒們便沒有好好合上過眼。雖然制定為輪流歇息,但被數十萬敵軍圍着,誰又能真正睡得着呢?
今日一戰耗盡了軍卒們的體力和心神,此時便是再忍不住,就着火堆便睡過去。
第五安内力充沛,自然不是普通軍卒可以相比的;但縱然如此,此時放松下來,亦覺得甚是疲憊。正準備盤坐調息,卻聽到夜色裡傳來一陣聲音,于是起身向城外看去。
遠處隐隐約約有人馬晃動,但從馬蹄聲音判斷,來人應該不會太多。他第一反應或許是敵人偷襲,但緊接着又予以否定。
哪個偷襲者會大張其鼓地騎馬而來?
正在這裡,馬蹄聲方向突然響起一陣密集的鼓聲,而那些馬蹄聲的方向也不再是由遠及近,而是向左側蕩去。
“敵襲!”
第五安還未想清楚原由,十數名哨軍已經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
城牆上熟睡的軍卒如本能一般睜眼彈起,有些茫然四顧,有的則已躍至城垛下撿起刀槍。
近處一名千戶大聲令下:“有敵襲,放箭!”
軍卒得令紛紛挽弓,向着鼓聲響着的方向嗖嗖射去。
夜色裡沒有太多的回應,鼓聲依舊密集,但卻是越來越遠。遠處城牆上的軍卒亦如齊化門這般一樣,紛紛張弓射箭。
第五安走向那名千戶,道:“或許隻是敵擾?”
千戶撅着嘴,看着漸漸聽不到鼓聲的黑夜,半晌道:“真他娘缺德。”然後喝令軍卒繼續歇息。
不想僅過得半個時辰,城下鼓聲再起,軍卒們又彈身起來,有理無理射去一通箭矢。
如此反複數次,竟已到了天亮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