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賀明隽不知道在這個時候三皇子已經對他有了怨恨之心。
當然,他即便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在他看來,政治鬥争談不上好人壞人,隻有輸赢。
他的太子身份、他的任務要求,都決定了他要和三皇子站在敵對面。
至于那些愛恨情仇,誰是正義的一方,賀明隽覺得沒有必要深究。
反正,他總要把三皇子拍下去的。
而嘉樂帝對他的态度如何,重要,卻也沒那麼重要。
因此賀明隽的姿态就很閑适了。
當小碟中出現第五個櫻桃核的時候,賀明隽就停了下來,拿帕子擦嘴。
就是這種适宜體虛氣弱的人食用的水果,他也不能多吃。
賀明隽還沒有把帕子放下時,就聽見“皇上駕到”的通報聲。
他不慌不忙地把帕子遞給紫蘇,又站起身,準備行禮。
這個朝代并不時興跪拜禮,像平時上朝、臣子拜見君王,除非是犯錯求饒或是謝恩等情況,一般都不用跪。
但現在賀明隽的情況像是遊子歸家,按照當下的規矩,必須要跪拜父母的。
賀明隽沒有“男兒膝下有黃金”之類的想法。
入鄉随俗而已,這動作又不帶什麼侮辱性的意味。
有内侍拿來蒲團,還是太子特供版,比尋常人用的更軟些。
“給父皇請安。”賀明隽說着,伸手撩起衣袍。
他一到跟前,嘉樂帝就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清苦。
這兩日賀明隽并沒怎麼喝藥,但他身上沾染的藥味不是短時間能散去的。
再一看賀明隽那比兩個月前更消瘦的臉,提起衣袍的右手骨節處微微泛着的紅,嘉樂帝那僅剩的一點不悅就散了。
見賀明隽快要跪下了,嘉樂帝連忙阻止道“快起來,來見朕,何必如此拘禮”
說話的同時還冷冷地看了馮保誠一眼。
這叫氣色好
馮保誠
這還不好往常太子可是要在床上躺個一兩日依舊看起來疲憊不堪、臉上沒有什麼皿色的現在他一張臉白生生的,臉頰上還有些薄紅,目光清明,還不算氣色好
但馮保誠沒那個膽子反駁,甚至他看着現在嘉樂帝對太子的态度,心中有些不安。
他知道陛下待太子寬容,隻是不曾想能寬容到這地步。
被特殊對待的賀明隽卻有着寵辱不驚的淡定。
聽說不用跪了,他就緩緩直起膝蓋。
他身側的人極有眼色地上前輕扶住他的胳膊。
賀明隽站定之後,整理了一下衣擺,才又行禮道“謝父皇。”
一個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尤其是在他沒有這個想法的情況下。
大多時候,賀明隽說話的語調就像是一潭平靜的湖水,不帶一絲洩露情緒的波瀾。
落到别人耳中,就顯得有些冷淡
。
哪怕是這具身體稚嫩的嗓音也無法遮掩。
賀明隽這麼對下屬奴仆無妨,但他現在面對的,是他這個身份的父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而且賀明隽本來就不喜歡寒暄廢話,這幾個任務世界過去,他在聊天技巧上依舊沒什麼長進。
他也沒有以這麼小、需要關愛的年紀和父母相處的經曆。
他更做不出讨好的姿态。
于是在他道完謝之後,竟一時無話。
嘉樂帝微眯起眼睛,直視着賀明隽道“你去莊子上住了兩個月,待朕生分不少。還是說,對朕有什麼情緒”
若是别人,隻怕早就惶恐不安了。
賀明隽卻隻是輕輕搖頭道“并無。”
說着,他擡起頭,露出一張坦誠至極的臉。
嘉樂帝“哦”
賀明隽“許是又長了一歲,做不出小兒姿态。”
他頂着比實際年齡更幼态幾分的面容,用稚嫩且因體弱顯得細聲細氣的嗓音,說出這般老成的話。
嘉樂帝本來是繃着臉的,此時卻撐不住笑了,歎了一口氣道“你啊”
語氣裡帶着幾分無奈和寵溺。
“若是你受了委屈,大可以告訴朕,朕還能不為你撐腰”
嘉樂帝說着,輕擡下巴,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賀明隽坐下。
賀明隽倒也不客套,落座後才道“謝父皇挂念,隻是我不曾受什麼委屈。”
他揚起一抹極淺淡的笑,語氣頗有些驕矜和理所當然“我是太子,誰能給我委屈受我若是有不滿之處,自然不會忍着。”
賀明隽覺得那些謙稱、敬稱是在增加交流成本,他不會刻意記着要在皇上面前稱“臣”,在下屬面前稱“本宮”。
他比較随心,偶爾刻意仗着身份壓人時才強調一下。
現在面對嘉樂帝,賀明隽依舊一口一個“我”。
這讓他身後的紫蘇和商枝忍不住心頭一緊,可當着皇上的面又不便提醒。
而一直忐忑的馮保誠則安心幾分皇上偶爾會不記得自稱“朕”,但在皇帝面前,沒有人能自稱“我”。
太子這樣,顯然是有些不敬的。或許不至于讓陛下治罪,但多少會讓陛下心生芥蒂或不适吧。
平時聽慣了“微臣”“奴婢”等的嘉樂帝的确有些不習慣,但他此時更在意賀明隽說的“不滿之處”。
平時大臣們說話都是彎彎繞,嘉樂帝顯然很是會抓重點的。
至于賀明隽的自稱,嘉樂帝隻當他是在莊子上住了兩個月,散漫慣了,此時并未追究。
嘉樂帝饒有興緻地問“不滿可是昨日東宮發生了什麼”
竟讓一貫不怎麼理會庶務的太子亮出了爪子
賀明隽沒有瞞着的意思,直接道“本也應向父皇禀告的,我兒臣昨日免了詹事的職,降為司藏署令了。”
嘉樂帝問“哦他若不
堪大用,直接罷免便是,又何須留他”
賀明隽“倒也不是不得用,隻是有些不聽話、敷衍我敷衍兒臣。”
嘉樂帝聽得有些興趣,見他這般不習慣自稱“兒臣”,說了還要改口,就大度地一揮手道“我你既為父子,私下不必如此拘禮。一個稱呼讓你這般拗口,朕聽着也不自在。”
賀明隽笑了下,道“謝父皇。”
他這副皮囊極占便宜,隻是淺淺一笑,就讓人覺得好似做了一件什麼了不得的事。
嘉樂帝捋了捋胡子,顯然十分受用,他“嗯”了一聲,再輕揚下巴,示意賀明隽繼續。
賀明隽本就是來告狀,以及讓嘉樂帝和皇後意識到他行事風格與以往有了不同,此時自然不會瞞着。
“經過這兩個月在莊子上的修養,我的身子已好了許多。昨日回來後,本應該立刻來宮中請安,讓父皇母後安心,但奈何一路颠簸,狀态有些不佳,以免讓父皇母後見了更擔憂,便打算歇息一日。”
“父皇體諒,派了人來。”
賀明隽說着,看了馮保誠一眼。
馮保誠接到他的視線,身體微顫一下,張了張口又閉上。
這時候打斷太子的話,隻會讓陛下不悅。
賀明隽繼續道“我并未接見,隻是派人回了話。卻不知,馮公公得了父皇的吩咐,要親眼見我是否安好,結果讓馮公公等了大半個時辰,竟也無人知會我一聲。”
見自己被提到,馮保誠這才開口“奴婢多等些時辰有什麼打緊自然是殿下歇息更重要些。”
嘉樂帝并未對此發表意見,隻是看神态,像是對馮保誠的說法頗為贊同。
“呵。”賀明隽發出一聲輕笑,帶着嘲諷和怒意。
“見不見、何時見,是我說了算的,可瞞而未報,就是東宮屬官的失職了。本宮聽聞,是馮公公不讓人通報的”
“不在意我這個主子,倒是對馮公公的話言聽計從,這樣的人,我可不想用。”
馮保誠噗通一聲跪下,驚慌解釋道“是奴婢僭越了,奴婢不想驚擾到殿下,才不讓人通報的。隻是奴婢哪有那個面子号令東宮之人多半是因奴婢是陛下派去的,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們皆知陛下愛重殿下,也是為殿下考慮,想讓殿下好好歇息一番,再者,讓奴婢多等候一會兒也不是什麼大事,這才”
馮保誠所依仗的,不過是他是皇上派去的,代表的是皇上的臉面。
賀明隽意味不明地反問“是嗎”
“今日他們為本宮考慮,瞞而不報,那明日,他們是不是可以替本宮做主了”
馮保誠冷汗都快下來了。
賀明隽接着道“馮公公是父皇的人,父皇一句吩咐,馮公公便是多等半個時辰也要做到。可東宮的人”
“是兒臣無能了,禦下之道遠不及父皇。”
他的聲音中并無多少濡幕和欽佩,可還是讓嘉樂帝眼角眉梢都帶了笑意。
嘉樂帝将目光從賀明隽移到馮保誠身上,淡淡道“起來吧,太子又并未指責你。”
“多謝陛下謝過太子殿下”馮保誠的聲音都有點抖。
哪怕嘉樂帝的聲音輕飄飄的,馮保誠也知道自己恐怕是惹得陛下不悅了。
就算他是陛下派去問話的,可太子殿下才是主子。
他明白這一點不重要,關鍵是,現在太子殿下的話讓陛下認同這一點,他們父子倆才是同一陣營。
沒想到太子殿下這麼會告狀
嘉樂帝此時懶得理會馮保誠,他問賀明隽“你降了洪詹事的職,那今後待如何呢”
賀明隽“既然馮公公在東宮頗有威望,不如父皇将他借給我些時日”
馮保誠
太子這是要他死啊
但他哪有開口推辭的權利隻能聽從吩咐。
嘉樂帝“隻是借些時日”
賀明隽“自然,父皇的人,兒臣怎好奪愛”
嘉樂帝搖頭道“朕已習慣了他在跟前兒伺候,還是給你換個人吧。”
賀明隽并未問那人是誰,站起身道謝“多謝父皇。”
嘉樂帝收斂了神色,忽然道“你們都下去吧。”
“去請皇後來,告訴禦膳房,今日皇後與太子都在神龍殿用膳。”
待廳内其餘人都退下,嘉樂帝問道“可是嫌朕先前為你安排的人不中用”
賀明隽心下微動,想着難道其中還有什麼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