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由見甯歲,解我憂思結。
峥嵘群山雲,交會未斷絕。
”————————【喜雨】
府邸中,審配正在處理公文,其實現在深陷孤城,并沒有什麼公文好處理的,但他還是習慣性的想找點手頭上的事做。
見到沮授,先是說道:“我昨日忽然記起,與沮君相交,也有十數年的光景了。
”
他寫到最後一個落筆,筆尖在竹簡上劃下刀戟般鋒利修長的一捺,墨水幾乎帥到桌案上。
這是為數不多的最後一份公文,講的是一樁城南貧民争糧械鬥的瑣事,批閱完後,審配将公文翻覆看了幾遍,意猶未盡的将公文放好,這才望向下首。
端坐在他下首的正是沮授,見審配把視線移向他,輕聲道:“時光易逝,當年又何曾想到過現在。
”
“如今大勢去矣。
”審配深歎了一口氣,他整理了一下袖口道:“倘非袁公與我等有深情厚誼,君臣義結,此時兵臨城下,誰會不想着重回朝廷正統?
說到底,我等當年随袁公起兵,所求的還不是為了輔弼幼主,征讨不臣?
”
“正南可不要說這種話。
”沮授表情嚴肅,這話裡的小心思他一目了然,當下也不搭話,正色道:“時運更易,天下正統應是在南皮的孝桓皇帝之後,此乃袁公仰承漢家社稷天命,并力反正,以清天下視聽的大事。
蕞爾長安朝廷,不過一時之興,他日否極泰來,才終知天命早屬,非人力可改。
”
說着,沮授又一本正經的教訓道:“正南可不要因一時之挫,而心生怯意,我等乃袁公親辟,彼此深結恩義,豈能說棄就棄?
”
“是麼?
”審配深深的盯看着沮授,告誡似得說道:“最好是如此。
”
“當然是如此。
”沮授坦蕩蕩的與其直視,毫不心虛:“難不成正南還以為我如馮禮一樣,也有投敵之心?
”
審配闆着的臉突然笑了,他慚愧的說道:“是我錯謬了。
”他淡淡歎了口氣,繼而說道:“隻是如今城内人心,實在浮雜難定。
馮禮是我部将,一手提拔,可就連他都……诶,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
“當務之急,是要知道誰值得信,誰不值得信。
”沮授從容進言道:“說到最為親任,當屬自家子弟,可惜吾兒遠在南皮,不得效力。
正南家中若有年輕俊彥,不妨由其統帶部曲家将,守禦城門?
雖然蔣奇、張郃等人俱是善戰之将,但到底是自家人值得親信……君不見,就連袁公分派諸子領各州軍事,不也是一樣的道理麼?
”
審配低眸略一思忖,大以為然,近來家中子弟被困在城内多有怨言,如果給他們一些權力,興許就沒工夫閑言指摘,他點頭說道:“公與所言正合我心意,我亡兄有一子審榮,少習兵事,可以讓他在淳于仲簡手下曆練曆練。
”
看來審配還是對颍川人不放心,或者說,是對任何人都不放心。
沮授心裡想道,自己與淳于瓊都是袁紹指派的監軍、權位雖有大小之分,但職權都比審配這個魏郡太守要大。
邺城軍事按理來說應該由淳于瓊指揮才是,可審配仗着袁尚對他的信任,趁着淳于瓊剛來就灰頭土臉的打了敗仗、顔面全無的機會,在邺城幾乎一手遮天。
淳于瓊在私底下早已對審配心生不滿,審配這個時候還要對他進行提防,沮授心裡盤算着怎麼再添一把火,一旁的審配忽然歎了口氣:“說起子弟,我那兩個兒子若是還在就好了。
”
審配的兩個兒子随袁紹出征,因戰敗而被朝廷俘虜,至今生死未蔔。
雖說審配已經決心為袁紹死節,但舐犢之情,仍讓他對兩個兒子表示傷痛。
沮授将此認作是對方的另一個試探,沒有接對方這個話茬。
“荀友若與你,好像并未深交吧?
”審配冷不防的一問。
沮授把視線低了下去,輕聲道:“此人嘴利,我喜歡寡語讷言之人。
”
審配點了點頭,仿佛隻是随口一問似的,他顧自下了一個決定:“獄中少食,往昔畢竟是同僚一場,我不能再折磨他了。
”
沮授眉頭皺起,忍不住道:“荀友若冒險而來,将其入獄,本就有些失當,如今不加審訊就要将其——會不會太草率了。
”
審配不以為然的笑笑:“颍川荀氏,如今有幾個不是站在對面的?
荀谌此人既說戰場逃生,又何不往南皮随袁公去,反倒要來邺城報信,擾我軍心?
我看他行迹詭異,絕非忠悃之輩,眼下莫不如根除禍患,免得常有人對他抱有想法。
”
沮授擰着眉頭,正在猶豫是否要出手搭救,可這樣并不符合他往日的立場,更容易引起審配的疑心。
這時審配拿眼瞧見了他,開口說道:“此事,不如就交辦給公與吧?
”
這時審配已經着手鋪開另外一張缣帛,不容分說的下逐客令了,沮授對審配的反複無常早已習慣,見狀隻得起身告辭。
等到離開了審配的府邸,沮授才暗罵一聲:“混賬!
”
審配撫摸着缣帛的手忽然停了下來,他目光深沉的凝視着沮授離去的背影,心裡念頭萬千。
記得無論是少年成名、還是才華智謀,他都樣樣不如沮授、田豐,如今邺城大事皆操之于手,這種壓制超越的執念在心中越來越深,有時候就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這麼固執的死守邺城,究竟是為了袁紹還是僅僅為了證明自己比别人要強。
然而審配終究隻是魏郡太守,借助袁尚的支持才能勉強駕馭那些權位比他還要大的人,可是在他的強勢下,終究有人忍受不住。
審配要殺荀谌的意圖很快被散播出去,城中少數不多的颍川人都将其視為審配在挾私報複,尤其是淳于瓊被審配刻意安排掣肘以後,怒不可遏,當即借此衆怒以袁紹給予他的監軍權力悍然領兵沖入府中,将審配團團圍住,大聲诘問對方的用心。
由于審配早先殺了自己試圖叛亂的親信,緻使部衆離心,蔣奇等人也都對審配的強勢頗有微詞,于是紛紛作壁上觀,居然很順利的就将審配與荀谌調換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