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不必擔憂,我與容悅并無越矩之事,弟弟有自知之明,從未妄想過您的成全。今兒個來,不過為提醒嫂子一句,那個打算,趁早做罷。”
東珠一愣,卻很快意味到他的話中話,隻是微微一笑,眸中卻是一片烏沉沉的凄淡:“鈕钴祿家的女人,生下來就是這個命。”
常甯也是輕輕一笑,正襟危坐,緩緩道:“皇嫂這等聰明人,怎麼也學那些俗人犯傻呢?難道您真以為,容悅入宮,就能改變什麼?”他站了起來,在屋中走了兩步,又道:“以皇祖母慣來平衡對峙的作風,當不會允許姐妹兩個同居高位。”
東珠轉眸望向他,語淡如茶:“那也不是五爺該操心的。”
常甯呵呵冷笑:“三嫂也好,佟氏、那拉氏也罷,那個位置由誰坐均與我無關。你們争權奪利,勾心鬥角,我樂得作壁上觀。可事關悅兒的性命,我就不得不插手。臣弟猜測,想必皇嫂一開始就明白這個事實,隻不過想借悅兒之腹,誕育一子傍身。可皇嫂莫要忘了,如今可是有太子呢。故而,你才生出這個念頭,将将開始部署,就有人看不下去,要先下手為強。”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至榻邊,擡手重重壓在雜亂的故紙堆上,一字一字道:“我不許悅兒卷入這場漩渦,也不容她有半點閃失。假如真如皇嫂所言,這是悅兒的命,那我便要替她改這個命。”
東珠微微擡頭,眯起雙目,不覺又多看了兩眼這個自負倜傥風流,留情聲色的嘻哈王爺,現一直以來低估了他的城府,卻又有幾分可笑這個年輕人的狂傲自大,淡淡道:“那我倒要問問,五爺預備如何做?”
常甯在條幾另一側坐下,道:“一條路走不通,三嫂何不另辟蹊徑?”
東珠纖眉微微一揚:“哦?”
常甯道:“太子喪母失扈,皇祖母也好,皇兄也罷,都為此事甚為頭痛。皇嫂若能為兩宮解此難題,想必會有意外收獲。”
這一點,東珠從未納入考慮範圍,一則,她跟赫舍裡對峙多年,對她生的孩子始終有幾分膈應;二則,她才不相信養育之恩可以勝過皿脈之情,三則,有那樣一個棘手的外家,她鈕钴祿家絕讨不到什麼便宜,東珠不置可否,輕輕哼笑。
“我知皇嫂素來敬仰文德皇後,又處處尊崇皇祖母。”常甯理了理刺繡繁複花紋的青玄色馬蹄袖口,接着道:“當年的事,我也有所耳聞……皇嫂支撐這些年,弟弟也很是欽佩。此事我隻求自保,并非刻意針對。”他起身欲走,頓了頓,又道:“我此來,并不是要跟皇嫂商量,而是告知皇嫂一聲,若您依舊是執迷不悟、一意孤行,休怪我玉石俱焚。想來把你送上後位不易,可拉下來,那是分分鐘的事。”
“你……”直到此時,東珠才猛然站起身來。
常甯卻已走到門口,道:“皇嫂好自為之。”說罷,撂簾出門。
東珠眉頭輕蹙,定定的望着牆腳朱漆紫檀木立架上挂着的玳瑁料絲燈,描繪百子圖的燈紗勻薄如絹,本是将瑪瑙、紫石英二者搗成屑,人鍋煮爛成糊,再摻人天花草制成膏狀,才織成縱橫交織的絲,而她的心也似那紫石英,飽受煎熬,一刻不停,不眠不休。
而妹妹容悅自納蘭府回來,心情卻明媚許多。
和萱見此,也跟着高興,端了新茶來。容悅接在手裡,品了一品,問:“這白毫銀針上回不是就已吃完了?”
和萱笑道:“正是呢,大爺下午又送了一斤來,還送了兩本精巧的糕點食譜,奴才已放在書架上了。”
容悅略一想就明白了,心裡甜絲絲的,點點頭,捧着茶杯微微一笑,道:“把那茶葉分成三份,一份包起來,送去燕琳姐姐府上。”
和萱聽她這樣說,一面去取硯台下壓着的芙蓉箋遞了過來,掩口笑道:“姑娘倒像是和燕琳姑娘約好的一般,下午信國公府才打人送了帖子過來。”。
容悅放下粉釉定窯蓋碗,接過來看了看,笑道:“富察老夫人把京郊的溫泉莊子給了她,趁着前陣子不忙,趕着修整出來,約着我們幾個相熟的一道去頑。”
甯蘭正抱着翻曬的大毛衣裳進來道:“離咱們家的莊子近嗎?”
容悅笑道:“咱們家的莊子在三屯營,離得遠,來去不便宜,燕琳姐姐這個莊子毗鄰行宮,倒是近得多。”又道:“這個溫泉莊子還是……世祖在時,老公爺因軍功得的,當時獲賞的親貴許多壞了事,倒是信老公爺深謀遠慮,及時抽身,淡出朝野,反倒保得晚節。既然毗鄰皇莊,想來必是極好的,那莊子距離咱們家也不過半日路程,隻不過……”想到前兩次遇險,容悅倒是不大願意出遠門,她有些留戀地端起帖子又掃了一遍,唇角卻翹了起來:“燕琳姐姐既親下帖子來請,左右無事,去逛逛也無妨。”
和萱近些日子染了風寒,性子又喜靜,索性叫她留在府裡養着。甯蘭愛熱鬧,頓時高興起來,開了箱籠問容悅要穿什麼衣裳,容悅原有些累,但見她高興雀躍,也來了些精神,選了件月牙白纏枝花卉暗花潞綢斜襟褙子,蔥黃挑線裙子,又選了天水碧色輕紗坎肩。
是日,容悅早早起身,更衣梳洗,從妝盒裡撿了串珍珠璎珞放在髻後比量着,甯蘭站在她身後為她打着菱花銅鏡,不由笑出聲來,道:“咱們姑娘生的美,即便梳雙丫髻也比别人梳着好看。”
容悅被她說的俏面微粉,擱下珠串,扯了腦後的辮絞着,嗔道:“屬你話多。”
又有小丫鬟捧上件藕白色芙蓉杭綢立領披風來,容悅便站起身,甯蘭為她披好。二人說笑着出了門。
才一進富察家的莊子就見富察燕琳派了人迎接,随着來人指引,不久便住了車,遠遠瞧見三四個丫鬟仆婦簇擁着個柳綠色羅衣,月白洋绉裙的高挑少女迎上來。
容悅認出來人,笑着招呼:“燕琳姐姐。”
富察燕琳也迎上來,二人見了禮,燕琳上下打量了她一遭,意味深長地一笑道:“今兒打扮的倒鮮亮。”
容悅也頑笑道:“姐姐不也是?好容易開了春兒,誰還樂意穿那厚重顔色。”
富察燕琳比容悅大兩歲,身量高挑,俊眼修眉,瓊鼻檀口,折枝玉蘭花對襟褙子更顯得她貞靜端淑,柳青色又顯得清爽。
聽容悅這樣說,燕琳便沖左右道:“瞧瞧,還成了我的不是,容六姑娘是在責怪我沒有早點把莊子料理出來呢?”
容悅與她素不見外,笑道:“可不是,聖壽節你病着也未進宮去,這陣子又不知忙些什麼,直讓我預備下帖子請你了!”
“哎吆吆,我這白請你來吃喝遊玩,倒招了一堆不是,小丫頭。”二人頑笑着已走到正房明間。
燕琳的侍婢靈鵲早安排好一套紫砂茶具。富察燕琳嗜茶如命,偶爾也自己制茶,姐妹間曾玩笑,總有一****要嫁去南邊,做個采茶婦才好。
容悅對茶道連粗通都算不上,至于那個茶寵、蓋置、茶荷、水盂之流,更是敬而遠之,覺得又羅唣又繁雜。
此時隻見富察燕琳熟練地沏茶,用茶夾送上白瓷聞香杯,忙似模似樣地接過來,隻聞清氣撲鼻,直沁心脾。
“水為茶母,沏茶選泉水,天水亦可,井水則落了下乘,江河之水則又次之。我用的乃是去歲松針上取下的雪水,至純至潔,又略帶些松針清香之氣。”說着将晾好的茶水倒入品茗杯,遞給容悅。
容悅接過,舉杯就唇,輕抿一口,倒果真似沾了雨雪靈氣般,遂道:“果然不錯,和我往常喝的不大相同,姐姐這套茶具可也有講頭麼?”
燕琳掩唇妩媚輕笑,道:“那是自然。去歲閑暇,我收了兩壇子雪水,回頭你帶一壇子回去,埋在花根下,幾時泡茶,便取出來用。”說着幽幽歎了一聲:“或許過不了多久,再喝我泡的茶就難了。”
容悅吃驚,燕琳卻岔開了話題。不大會兒,靈鵲進來向她附耳說了些什麼,燕琳便把視線挪向容悅,容悅不知怎的,竟不敢與她對視,忙側開臉去瞧那童子戲蓮的青瓷茶寵。
燕琳聽罷話,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道:“受人之托,終歸要忠人之事的。”她說着伸出手來扶起容悅,附耳小聲道:“我送你過去。”
容悅霞飛雙靥,扭捏着點點頭。燕琳面上似乎閃過一絲不忍之色,握了她手道:“女孩子家自己要拿定主意,可不能由着人擺布,自然……也要愛重自己!”
容悅似懂非懂,點點頭,那邊已備好昭君兜,二人披了,一同出門,早有積年的老仆套好了車候着,二人便上了車。
因她兩個都有心事,車廂内一時沉默,也不知行了多遠,車夫停了車,恭敬回禀道:“姑娘,到了。”
燕琳看向容悅,目光有些錯雜,柔聲道:“我就送到這裡了,不下車了,回頭再來接你。”
容悅點點頭,卻又聽她道:“遇事先想一想,不可冒傻氣。”
容悅聽出她話外之意,忍不住鼻頭一酸,緊緊握了下她手,下車去了。
容悅站定,視線越過重重碧瓦紅牆直望到天際去,萬裡無雲,寒鴉幾行飛向浩淼天空去,想必那裡有無窮無盡的歡喜。
“姑娘請。”來接人的是個上了些年歲的嬷嬷,穿着件雞心領绛桃色印花褙子,豆綠長比甲,面色沉沉,語調一如她眉目間神情般平淡。
容悅順着她指引的方向,進了屋子,見常甯正坐在紫檀四出頭官帽椅上,看着一封手書。
聽見那嬷嬷屈膝請安,他才擡起頭來,将書信折了兩折塞回袖袋中,看向容悅,頓時笑逐顔開:“有勞段嬷嬷了,您老下去歇着罷。”
段嬷嬷行禮告退,他才站起身走過來,扶着容悅肩頭道:“随意坐,”接着又尴尬笑了笑道:“這裡我不常來,都是下頭人布置。”
容悅在茶幾另一側的帽椅上坐下。
常甯打量着她神色,問:“怎麼不高興?”
容悅輕歎一聲:“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