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請了個雙安,才傳了納蘭夫人的話。
容悅笑着請她轉達謝意,鹦哥應了,便告了退。
盧氏身量不高,縱使如今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也未怎麼胖,下颌依舊尖尖的。她打眼色給陪嫁丫鬟桃夭,後者自取了荷包,送鹦哥出了正房。
“早聽說咱們大奶奶和鈕钴祿府六姑娘感情好的跟親姊妹似的,如今一見,方信了。”鹦哥推辭不過,收了荷包,同桃夭說道。
“可不是……每每來了都關起門來說上半日的體己話,連奶奶娘家的二姑娘都不能比的。”桃夭笑道。
“聽說那會子大奶奶才從南邊嫁過來,吃不慣這邊的飯菜,她便費了心思連着幾日學做了南邊的小醬菜送來,時候長了,咱們奶奶也把她當親妹子看呢。”
桃夭說着一面拉她進了屋子,開了箱子拿出一瓶子玫瑰露來道:“這是大奶奶娘家送過來,賞了我兩瓶,平日裡兌水喝最好不過。”
鹦哥素來與她好,便接了。
因鹦哥還要回去複命,兩人說了幾句不打緊的家常話,便出了門,自回正房伺候。
“你呀,也是白操心,不怪鈕妃娘娘責備你,早早将覺羅梅清娶進門不過是為了讓她早些熟悉中饋,接手公府,斷了你繼母的想頭罷了。畢竟不好一直耽擱你,法喀才多大,過了五月份才滿十四,有什麼着急的。你這些年料理中饋沒少受你繼母冷嘲熱諷,如今有正經當家主母在,她還有什麼話說。至于阿靈阿的事,更怨不得她生氣了,你開了這個例,以後覺羅氏如何接手?她若處置的狠了,人豈不說她刻薄?”
容悅聽她這麼說,才道:“嫂子這話有理,是我想的不周全,隻是……阿靈阿畢竟也是我親弟弟,阿瑪臨終前千叮萬囑,要我們姐弟幾個相親相愛,萬不能做手足相殘之事。”
盧俪文聽此薄歎一聲:“咱們這種大家子嫡庶有别,異母兄弟往往還不如沒一絲皿緣關系的外人。總之依我看,此事切忌心慈手軟,你繼母又是那樣的人,多半是親厚不了的了。你這東風若不把西風壓倒,有朝一日-他若翻身得勢,你就擎等着受人欺侮吧。”一面說一面親昵地點了下容悅額頭。
“我記下了,這事真麻煩,大嫂子,我真羨慕你和大哥哥。世上有幾對夫妻能像你和們,才貌堪配,又都是好脾氣的人,一次也未紅過臉的。”
盧俪文目光幽幽望向頭頂的承塵,道:“也有煩心的時候,隻是你不見罷了。”
“那也總好過一進門便當了後娘的好。”容悅心有戚戚焉。
盧俪文聽出她話中意味,仔細瞧了她眼神,揮手叫屋裡侍候的人都退下,問道:“上回你說他的事,後來如何了?”
容悅眼神左右亂掃,道:“後來便沒有再見了的。不過……大嫂子,我覺得他是真心待我好的。”
盧氏搖頭道:“真心,男人嘛?”她拉住容悅的手,溫聲道:“咱們姐倆投契,我就把掏心窩子的話跟你說了。這點子事,對他又算得了什麼,他若真心地待你好,就該去求上頭的恩典。前幾年因接連守家孝、國孝,你的親事無人提及。我白說幾句,你權且聽聽。如今國孝已滿,估摸着選秀是遲早的了,即便你願意苦等,到時候内務府把聖旨傳下來,可許你胡鬧?憑你這般才貌,除非上頭默許,必是要選中的,若你進了宮,又怎麼樣呢。”
容悅想起宮中妃嫔間語帶譏諷,一句話也能轉十八道彎,便萬分不願去趟那渾水。
盧氏見狀又道:“這世道,對女子如此不公,一步踏錯,萬劫難複。若稍有個不慎,一個行為不檢的罪名扣下來,這輩子也完了的,連你兩個妹妹也要受牽連。男子多寡情,能碰上一個有擔當有抱負又真心待你的,是多麼不容易……這一點上來說,你大哥哥,是很不錯的了。”
“我自然知道嫂子是為我好,我也知道該為自己打算……可是……如今姐姐内憂外患,法喀又不成器,我又能怎麼樣呢?”容悅現在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從何說起。
盧俪文也微微搖頭道:“你呀,都說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卻有時傻的不知叫我說你什麼好,你家的事,我不便過多幹涉。還是那句話兒,你上頭沒有父母操持,總要為自己多打算。”她看着容悅憂愁的面容,蓦然想起自己,歎道:“不過話又說回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沒有誰一輩子都活的清楚,這也很正常。”
容悅倒是有些好奇,擡頭問道:“大嫂子也有茫然無措之時?”
盧俪文擡手輕輕撫摸着隆起的腹部,眼神恬淡而悠遠:“這是自然……好好珍惜當姑娘的時候罷,出了閣離了娘家,就沒那麼自在了,至少目下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尚能做得了主。”
容悅怕勾起她郁結,對養胎不利,忙轉移話題,輕輕拿手摸着她肚子道:“裡面是你跟大哥哥的骨肉诶,大嫂子可覺得歡喜?”
盧俪文臉上洋溢着燦爛的深情,抿唇道:“那是自然的,為了這小東西,吃再多苦也值得。”
她這是頭胎,害喜的厲害,如今都六七個月了,也沒胖多少,心裡不禁想着,該做點啥好吃的給大嫂子添點斤兩呢……仔細想想,還是惆怅這件事比較有價值。
盧俪文見她興緻勃勃地講美味佳肴,心中不由暗暗歎氣,到底解鈴還須系鈴人,終歸還是靠她自己拿出主意來。
到底是二人投緣,說了會子話,倒也纾解了心中郁結。
這邊的姐姐才替容悅操心了一回,那邊的親姐姐也在為此事憂心。
朝霞進了暖閣禀報和碩恭親王常甯來時,東珠正在看書,面前的條幾上堆得滿滿的,有的折了頁,有的半攤開着。
她是有心人,自打上回孝莊提過一句後宮妃嫔品秩雜亂,她便翻閱曆朝史書,準備拟議個章程出來交由孝莊定奪,今兒堪堪理完了事,打開書瞧了半個時辰。
常甯進了東暖閣,沖東珠一揖,叫了聲:“三嫂。”
東珠與赫舍裡氏早年入宮時,常甯尚小,跟在太皇太後跟前兒,那會子除了皇後外,高階妃嫔唯東珠一人,故而常甯對赫舍裡氏與東珠均以嫂相稱。
因他出手搭救容悅一事,東珠早料定二人必會有一場交談,這一向沒有機會,不曾想他竟主動來翊坤宮。
她将手中的書阖上,面上帶着微笑,問:“五爺多禮了,來我這兒何事?”
常甯也笑道:“前兒我想要刻個青田石的私章,才找皇兄要,皇兄說要壽山石和田黃石有,要水晶,玉石,象牙的也有,偏就好的青田石沒有了。讓李德全去内庫找了一遍,依舊是沒有。皇兄便說後宮如今由三嫂掌管着,再有就得找您要。”
東珠笑道:“是有兩枚。”說着打朝霞拿了鑰匙去找。
待人走之後,東珠才斂了神色,道:“說罷,若在别處本宮斷不敢說大話,這翊坤宮裡,本宮能保證漏不出半個字去。”
常甯頭一回仔細觀察面前這個女人,一身半舊的柿蒂靈芝捧壽暗花緞立領夾襖,外罩紅織金孔雀羽緞妝花龍雲紋褙子,梳着整齊的兩把頭,狹長鳳目沉凝,像是子夜月色照耀下的海面,往深處去看,卻是波卷雲湧。
明明都是鳳眼,生在兩個人面上,卻又迥然不同。
常甯原本預備好的話,一時不知從何開口,他側目望了一眼門口的品藍色百鳥朝鳳繡紋的兩折門簾,沉了沉氣,開口道:“看樣子,三嫂已知令妹禦花園之厄,隻是不知,前陣子宮外遇伏的事可聽說了?”
東珠本氣定神閑地端着青花瓷蓋碗,信手撥着碧青的茶葉,聞聽此言,猛地将手中蓋碗合上,擡眼看着常甯,那些人竟至如此地步。
她到底曆經風雨,稍一調試,神色已恢複如初。
皇家從沒有無故的善心,他出手相救自然不會别無所求:“說到這個,還真要謝謝五爺,本宮的小妹心思單純,若不是五爺相助,怕是要遭了賊人暗算。”
常甯走到紫檀木填漆禅椅旁,與鈕钴祿東珠對面而坐,道:“三嫂聰達穎慧,難道想不出,悅兒她為何會遭人算計麼?”
東珠聽見他稱呼如此親密,頓時太陽穴處跳了跳,忙擡手摁住額角。早年太皇太後為施縱橫之術,常召親貴寵臣家的孩子入宮玩耍,容悅、佟仙蕊幾個都在列,因此容悅與這個最得老人家喜愛常伴膝下的幼孫常甯有過接觸,可她從未懷疑過,以太皇太後的眼力,決計不會允許這種事生在她眼皮子底下。
再者說,以容悅那丫頭的性子,若和常甯真有什麼,也絕逃不過自己的眼睛,莫非是這幾年的事情?
“小妹寒資陋質,怕是當不起五爺這份擡舉。”就算他二人真有什麼,東珠也不會答允,說實話,她還真有幾分看不慣常甯,年紀輕輕便美妾成群,嫡福晉尚未進門,庶出子女便一窩蜂似的生出來,這樣的人,容悅那懦弱性子,必是拿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