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秦頓時一拍桌子,大怒:“混賬,這老頭兒不去找仇人拼命,反倒這麼糟蹋自己女兒,這還是人嗎!?”
茶博士搖頭歎道:“可憐啊,他女兒滴翠就跪在當街,哭得都昏去了兩三次,老頭兒愣是不開門!你說一個十五六歲姑娘,遭了這麼大變故,還鬧得滿城風雨,走到哪兒都被人戳脊梁骨,臨了她爹還嫌她丢臉,讓她死外面去,你說這可是人幹的事情嗎?”
黃梓瑕雖然臉上冷靜,可也覺得兇口一股悲涼的怒火湧上來。她強自壓抑,又問:“那後來,他女兒哪裡去了?”
“她在烈日下當街跪了兩個多時辰啊,她爹一直關着門。最後我們都看不下去了,要去拉她起來,結果這她一把抓過麻繩,跌跌撞撞就跑出了西市,也不知上哪兒去了……唉,現如今也不知死在那個荒山野嶺中了!”
周子秦氣得說不出話,半晌才指着對面的蠟燭鋪大罵:“這老頭,絕對會有報應的!”
“哎,要報應早報了!這老頭兒老來得女,老婆年紀也大了,産後皿崩,就留下這麼一個女兒。滴翠是真乖啊,四五歲開始就幫她爹幹活了,七八歲就墊着凳子給她爹做飯!可老頭兒呢?每日裡罵罵咧咧隻說女兒沒用,每次看見人家有兒子的,那眼珠子啊,瞪得恨不得掉下來――你說,長安城裡百萬人,重男輕女的不少,可你們見過這樣想兒子都要想瘋掉的老頭兒麼?哪天他要是被雷劈死,街坊鄰居一點都不奇怪!”茶博士說着,一邊搖頭歎息,一邊去外面打水,嘴裡還嘟嘟囔囔的,“我們街坊啊,隻說老天無眼啊!那孫癞子病了許多年了,滴翠要是被他欺負時趕緊跑,他肯定是追不上的啊,怎麼那回就被逮住了呢?”
周子秦也氣得不行,他轉頭看向黃梓瑕,卻見她嘴唇抿得緊緊的,抓着桌子的手因為太過用力,連青筋都幾乎爆出來了。
他吓了一跳,問:“崇古,你怎麼了?”
黃梓瑕長出了好幾口氣,終于才松開了自己的手,勉力壓着聲音,說:“沒什麼……從沒見過這樣作踐女人的,有點生氣。”
“還有一點,你聽到茶博士說了嗎?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滴翠當時會被那個病弱的癞子給抓住,沒有跑掉呢?我覺得她應該會拼命掙紮反抗吧,再者說了,十六王宅那邊也不是特别冷僻的地方,她喊一下說不定也有用的……”
黃梓瑕心想,你怎麼知道這其中,還有公主府的那個宦官魏喜敏的事情呢?
周子秦詫異地問:“你一點都不驚訝?一點都不詫異?”
“很驚訝,很詫異。”黃梓瑕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說:“雖然不想和這個呂老頭兒打交道,但話還是要問的。你準備好冊頁,我們一起過去。”
呂家四代經營,在西市這邊開着的這家香燭鋪,已經由于年深日久,顯得十分陳舊。
狹窄的店面内,走進去之後僅剩了轉身的空間。左邊是一排鐵制的蠟燭架子,上面插滿了高高低低各種形狀的蠟燭,右邊是一個木櫃台,呂老頭兒正趴在上面雕着一支兒臂粗的龍鳳喜燭。
店面隻有半間,從敞開的後門看去,後面半間空地,搭了一個小棚子,堆滿了蠟塊與蠟模,現在正有一鍋紅蠟在爐子上熱着,發出怪異的氣味。
感覺到有人進來,呂至元頭也不擡,聲音嘶啞:“客人要買什麼?”
黃梓瑕對他拱了拱手,說:“老丈,我是大理寺的人,上次在薦福寺見過的,你可還記得我麼?”
呂至元這才把自己手中的刻刀放下,眯起眼睛看了看她,臉上露出渾濁不清的笑容:“哦,是少卿您啊。”
“關于魏喜敏的死,大理寺有些事情要問你,你可有空嗎?”
呂老頭兒捧着自己手中的蠟燭,說:“您稍等啊,天氣炎熱,剛刻好的形狀要是放在櫃台上一會兒,馬上就變形了,我得先去給上色。”
“請便。”黃梓瑕和周子秦站在店内,看着他提着那支蠟燭走到後面熱着紅蠟的那個鍋旁邊,然後抓住燭尾的葦管迅速在鍋裡一轉,整個白色的蠟燭頓時滾上了一層薄薄的紅蠟,顔色鮮豔奪目。
他又抓了一把暗黃色的東西在鍋中化開,用一把刷子一邊攪着,一邊問:“什麼事啊?”
“魏喜敏死的時候,你在哪裡?”
“不是說過了嗎?在豐邑坊家裡!”他用刷子一指後面不遠的豐邑坊,說,“喏,一大早我送過去之後,就因為太累啦,直接就倒在蠟燭下起不來啦!當時和我一起送東西過去的車夫馬六就送我回家了,後院的吳嬸還叫了大夫過來給我瞧病――那混蛋庸醫,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就開了點補氣的藥,讓我好好休息。結果他剛走,我就聽到消息喽,說我做的那根蠟燭被雷劈炸啦!我的那個氣啊,還想起床去看看,誰知一站起來,頭暈目眩就倒下了,結果第二天才能過去!”
黃梓瑕微蹙眉,找不出其中的漏洞,便又問:“那麼在薦福寺法會的前一日,你在幹什麼呢?”
“薦福寺雖然有錢,但也是在一個月前才湊齊了各種蠟送過來。你們可知道,要做那麼大一對巨燭,需要多大的精力?尤其是完工前幾天,我女兒……因故被我趕出了家門,一直幫我打下手的夥計張延也病倒了,我一個人搭着架子做蠟燭,通宵趕工,就沒有離開過――你問問左鄰右舍,一整夜我都在弄東西,可曾離開過麼?”
他一邊說着,一邊看鍋裡的金漆已經熬好,便用刷子蘸着,慢慢順着喜燭上浮凸的龍鳳和祥雲圖案上色,再也不看他們了。
黃梓瑕又問:“關于魏喜敏的死,您老覺得……”
“好啊,我巴不得他死啊!”他毫不掩飾地說道,“狗仗人勢的閹人,早死早好!可惜那天降霹靂毀了老頭兒一世英名,害得我那隻蠟燭炸喽!”
“你看這老頭兒……有嫌疑不?”
周子秦看着悶聲不語往前走的黃梓瑕,小心翼翼地問。
黃梓瑕皺起眉頭,邊走邊說:“不知道,還要問問再說。”
到呂家所在的豐邑坊,正是申時剛過。一群婦人正在水井口的樹蔭下一邊搗衣一邊說着家長裡短。
黃梓瑕過去向衆人行禮,一邊詢問:“請問各位姐姐,呂至元呂老丈家裡怎麼走?”
幾個婦人擡手一指旁邊一個牆頭爬滿藤蔓的院落:“喏,那裡就是呂家了,不過呂老頭兒白天都在西市店裡,現在他家裡沒人。”
“那……晚上他回家嗎?”
“晚上當然回家了,哎喲,我們和他做了鄰居的,有時候也真是厭煩他。尤其是這一個月來啊,這老頭兒天天沒日沒夜弄那個蠟燭,那些銅模子、鐵釺子的,天天晚上吵得人睡不着。”
另一個婦人接口道:“可不是麼,薦福寺法會前一天,你還記得不?半夜把隔壁劉屠夫吵醒了,隔牆罵了他半宿,呂老頭兒硬是不吭聲,叮叮當當繼續弄他的蠟燭,劉屠夫說恨不得拿把斧頭把他家門給劈了!”
黃梓瑕又問:“那他女兒滴翠現在……”
“滴翠啊?不知道……”那婦人臉上變色,同情地說,“唉,這麼好一個姑娘,水靈靈的,我們坊内喜歡她的小夥兒不少呢,可誰知就這麼給毀了。”
“可不是嘛,依我說,那雷要劈,也該劈死那個叫孫癞子的,怎麼劈到人家公主府的宦官了?”
“别是雷打偏了吧?”
“說不定是那個孫癞子壓根兒就不敢出門呢?”
“哎,你們還記得上個月的事情不?滴翠藏着蠟扡兒要去和孫癞子拼命的事情。”
“誰不記得啊!那呂老頭兒真是狼心狗肺!收了人家的銀子,立馬把蠟扡兒奪下,一巴掌把滴翠就給扇到地上去了!你說也奇怪,聽說那個孫癞子病了好多年沒錢醫,哪來這麼多錢給老頭兒?”
“滴翠命苦啊!生下來就沒娘,臨了還遇上這一點事情……”有容易動情的大娘撩起圍裙開始擦自己的眼淚了,“早點去地下見她娘,也是好事,别在這世上受罪了。”
看來,公主府的措施做得很好,民衆們根本就不知道,滴翠的慘劇當中,還有個魏喜敏橫插一腳。
黃梓瑕與周子秦離開了豐邑坊,周子秦見她神思恍惚,踩在地上跟踩棉花似的不得力,他有點擔心,擡手扶了扶她的肩膀,問:“崇古,你怎麼了?”
“将心比心……我覺得……好可怕。”黃梓瑕喃喃說着,不由自主地蹲下去,覺得自己兇口湧上陣陣惡心。
她蹲着,手扶在旁邊樹上,隻能用力地呼吸着,将自己心口的那團抑郁給一點點壓下去。
周子秦不明白楊崇古身為宦官,對一個少女的悲劇有什麼好将心比心的,蹲在她旁邊疑惑地看了半天,見她蒼白的臉色漸漸褪去,才小心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我想我可能是太累了。”她靠在樹幹上,勉強解釋道,“公主交代的這個案件,好像不簡單。”
“就是啊,最好的解釋就是巧合,可公主偏偏一定要我們去尋找兇手。”周子秦說着,又關切地問,“我送你回夔王府去?”
“不……我想先去張行英那裡,看一看……阿荻。”
“好啊,不過……”周子秦小心翼翼地問,“你肚子餓了?别去找阿荻了,我給你去買點吧,你要吃什麼?”
黃梓瑕無奈地瞧了他一眼:“我想,阿荻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滴翠。”
周子秦跳了起來,嘴巴張得老大,但眼睛張得幾乎比嘴巴還大:“什麼?為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滴翠離家尋死的時間,與張二哥在山道上救下阿荻的時間差不多;阿荻不肯見人,每天躲在張家院子中,而且還在半夜偷偷哭泣……”黃梓瑕長長歎了一口氣,低聲說,“十分明顯,不是嗎?”
周子秦繼續瞠目結舌,許久,才用力搖頭:“我不信!阿荻……和張二哥這麼好,怎麼可能遇到這麼慘的事情!”
黃梓瑕用力地呼吸着,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腳下。
樹蔭下的泥土上,幾隻螞蟻正在匆匆忙忙地尋找着方向,圍繞着她的足尖爬來爬去。
她堵住了螞蟻歸家的路。
黃梓瑕慢慢地将自己的腳移開,看到欣喜地湧出蟻穴的螞蟻們,也看到興奮地回家的螞蟻,也有被自己在不覺察時踩死的螞蟻,無聲無息間粉身碎骨。
天地無情,巨大的力量席卷一切,看不見的手推動着每個人的命運,身不由己向前。或許背後主宰他們一切的那種力量,亦是身不由己,或許他們亦不知道,自己有時一個小小的舉動,對于别人來說,是滅頂之災。
她擡起腳,走到旁邊的石闆路上。
周子秦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輕聲叫她:“崇古……”
她慢慢擡頭看他:“什麼?”
“哦……”他不太肯定地看着她平靜如常的面容,遲疑地說,“沒什麼……剛剛一瞬間,我還以為你哭了。”
黃梓瑕仰頭看天,說:“走吧。”
“去哪兒?”
“張行英家。”
周子秦立即跟着她往前走:“那,崇古,我們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去?是協助大理寺破案,還是……”
黃梓瑕沉吟片刻,說:“不,隻是張行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