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之前。
安帝心煩氣躁地放下筷子,砸了砸嘴:“朕有些口渴。”
品瑤趕緊誠惶誠恐起身,拾起湯匙盛湯,“這是補氣養皿的人參鴨子湯,皇上先用一些解渴。”
安帝颦眉,煩心地擺手,“有些膩,上杯清茶。”
“是。”品瑤轉身朝立于身邊的令侍張小柔揮了揮手,示意她上茶。
張小柔一路小跑到茶水間,見大門緊閉,愣了愣,扯起嗓子問道:“衛姑娘,茶好了嗎?”
裡頭靜悄悄的,沒有回應。
念及那頭皇帝陛下催得緊,張小柔顧不得其他,邊推門邊道:“……我進來咯。”
裡頭的衛茗猛地醒神,一偏頭總算逃脫了某人唇齒的禁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手指不由自主捉着他的肩,神情緊張地看着門那頭。
“咦……?”張小柔推了推,硬是沒把門推開,于是又敲了敲,“衛姑娘,你怎麼把門鎖上了?”
衛茗這才松了口氣。
一直靠在她耳邊低喘的景雖感覺到身前的身體稍稍軟了幾分,低聲解釋道:“我剛剛進來時,順手把門鎖了。”
衛茗睨了他一眼――順手?但嘴上卻對着門那頭高聲道:“是……風。剛剛吹了陣大風……火爐子漫天火星,不得已我就把門給關了。”
話音剛落,耳側傳來景雖的淺歎:“又是風啊……”鎖上後門不見他,也是風。
衛茗還是那個衛茗,喜歡縮在龜殼裡裝傻。
他濕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頸側,撩撥着她的耳垂,染紅了一大片肌膚。衛茗褐着臉朝着門那頭繼續道:“水馬上燒好,我馬上送過去。”原本計劃中,為了避開安帝,她隻需躲在茶水間裡,讓張小柔傳遞一切。但現今太子殿下在此,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張小柔撞見。
“好,那我等一等好了。”門外如此答。
“……”衛茗扶額,默默望了望身側那尊大神,恨不得燒副請神符将其送走。“不……不用了。娘娘那邊人手不夠,你回去伺候娘娘吧,這邊有我就好。”
“那好吧……”張小柔不疑其他,轉身回到郭品瑤身邊,如實回禀。
品瑤聽完,縮着脖子尴尬地朝安帝笑了笑,“侍女手拙,讓皇上久等了。”
“說起來,”安帝看向侯在一旁的張小柔,感慨:“你這屋裡的确缺人手,這張令侍從前是替淑妃做事的吧?”
“承蒙淑妃娘娘厚待,”品瑤溫順問道,“嫔妾一直受她照顧,自侍奉皇上以來也不敢忘了娘娘的恩德。從前侍奉娘娘慣了,如今被人伺候倒是渾身不自在,倒不如少些人在身邊,但求怡然自得。”
“好一個‘但求怡然自得’。”安帝贊許地點點頭,想起什麼:“據說前些日子在貴妃宮裡捅了簍子的,便是你宮裡的令侍吧?”
張小柔生怕自己蒙冤,趕緊跪下聲明:“皇上明鑒,不是奴婢,是衛姑娘。”
品瑤心頭“咯噔”一聲響。隻聽安帝悠悠接道:“衛姑娘?”
“是的,衛茗衛令侍,”張小柔小腦袋點得像撥浪鼓一般,“衛姑娘與郭娘娘自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衛姑娘出事那會兒,娘娘天天茶飯不思,時不時掉眼淚擔心衛姑娘的安危。”
“哪有那麼誇張。”品瑤趕緊打住她繼續口無遮攔洩露關于衛茗的事,“皇上……貴妃娘娘那件事,時候已證明是誤會,絕不關嫔妾的令侍的事。”
見她如此維護那位衛令侍,安帝了然:“果真是姐妹情深,倒想見見了……你那位好姐妹。”
品瑤趕緊道:“皇上,衛茗她重傷初愈,神色略有憔悴,怕是會頂撞了聖顔。”
“無妨。”安帝擺擺手,“能讓你如此着急的人,怎能不見見?”
“……”品瑤低着頭,暗暗抽了抽嘴角,心頭快速飛轉着托辭。
“張令侍,去請。”安帝替她做了決定。
品瑤一聽,趕緊攔住擡步而去的張小柔,“皇……皇上!讓嫔妾去喚她。”
“哦?”安帝直起身子,疑惑:“你這位好姐妹架子如此大?定要你親自去請?”
品瑤趕緊擺手:“不是的,衛茗她膽子小,身子又剛剛恢複,這會兒忽然要面聖一定以為自己做錯了事。嫔妾怕她身子吃不住,心下想自己去與她說,也好安她的心。”
“也好。”安帝算是允了。
品瑤娉婷而去,安帝才轉身問張小柔:“朕問你,那個衛令侍,平時會不會仗着姐妹之情,越權行事?”
張小柔搖搖頭,恭敬回道:“不會的,衛令侍待人很好的,對娘娘也盡心。娘娘自小與衛令侍一同長大,對她自然放心。”
“那便好。”自己的擔憂解除,安帝舒了口氣,皺眉喃喃:“衛令侍……從前怎麼沒聽說過此人?跟郭才人同歲麼?”
張小柔點頭:“衛令侍跟郭才人是同年入宮的文宮女,年歲似乎也是一樣的罷……”
同年入宮……也就是說同郭品瑤一樣,也在宮裡待了七八年,按照文宮女資曆,早該升到六品之上,就算不是時常在他跟前晃悠的人,也總該聽說過一兩次吧?
但安帝無論怎麼想,衛茗的這七八年就像一晃而過的時光一樣,存在着,卻在不經意間從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對了,衛令侍以前是杜才人的令侍,還曾升到過惠人……”張小柔又補充。
“杜媛杜才人?”安帝難以置信地重複。
張小柔點頭:“是的。衛令侍當時是唯一一位杜才人從六尚帶走的女官,據說一直帶在身邊呢。皇上一定見過她。”
安帝錯愕地眨眨眼。
衛惠人?能做到惠人之位,也就是十分貼身的侍女了。宮中常有陪嫁丫鬟成為惠人之類的例子。
但……杜媛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物嗎?
一念及此,安帝越發地好奇衛茗此人的存在感。
“衛茗……”安帝反複重複着這個名字,嚼着嚼着,竟嚼出一股子似曾相識的熟悉來。
――“才不是呢,我叫衛茗。”
記憶的大海中,忽然浮出這樣一個小女孩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帶着一股子撒嬌的宣告。
安帝神色大變,拍桌站了起來。
而另一頭,衛茗等張小柔走了好一會兒,才蹑手蹑腳敢貼到門縫處,偷偷觑了一眼,确定門外無人,趕緊托起門栓,敞開大門,回頭看向景雖:“殿下,今天還請早些回去吧。您這尊大神立在這兒,奴婢渾身都在惶恐。”
景雖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大步走在她跟前停下,躊躇着開口道:“我走之前,隻想告訴你――我不會讓你變可怕的。”
“呃?”他半中半腰地來這麼一句,衛茗表示十分茫然!
“不會讓你變成因為嫉妒和算計而可怕的女人。”景雖緩緩補充,“你可以守着我,看我長大,看我蟒袍加身君臨天下,但我不會讓你看着我成親生子。”
衛茗雙頰猛地脹紅,連忙挪眼看向别處,打哈哈:“也是……奴婢二十三歲出宮的時候,殿下才二十一歲,不一定成親了呢……”
聽她說出宮,景雖不悅地颦眉,繼續道:“沙子再多,也填不滿大海。總有她們該去的地方,你隻需要好好做你該做的事就好。”
衛茗心頭一暖,知曉他這算是承諾了,卻不知如何回應這份感情,隻好看向門外,顧左右而言他:“殿下,奴婢覺着……這地兒随時都會有人經過,實在不是說這個的最佳位置……”
“你再跟我扯其他的,就是拖延我在這裡的時間,對誰都多一分危險!”景雖忍不住加重了語氣。
“您請說……”衛茗投降。
“如果下一次,你再看到我跟别的女子在一起。你盡可以沖上來推開她,”景雖定定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告訴她‘這個人是我的’!”
心頭的鑄成的冰雪城牆就像受了烈日的烘烤,迅速融化成了一灘暖水,暖徹心扉。
然而,就在這時,門外走廊盡頭人影一晃。衛茗下意識将景雖推到門後,警覺地望向來人,随即錯愕:“品瑤,你怎麼來了?”
隻見郭品瑤苦惱地抓了抓頭,面色頗是糾結:“我不來便是張小柔來。想了想還是我來的好。”
“怎麼了?”衛茗見她神色不複平常,屏住呼吸聽她說。
“就是張小柔那張大嘴巴!”品瑤護着肚子跺了跺腳,氣惱:“非要在皇上面前提起你,這下好了!皇上要見你。”
右臂倏地一緊,衛茗微微偏頭,便見門後的景雖神色緊張地捉住了她。
“……那我是去還是不去呢?”衛茗遲疑着問道。
品瑤大步走進屋,随便找了個靠近門的椅子坐下,扶額苦惱:“我便是來與你商量對策的。去吧,我覺着是個大坑!可要是不……”
“不去。”門後忽然響起男子的聲音,替她回答。
品瑤吓得從椅子上一跳而起,指着門後的陰影顫抖喝道:“誰……誰?!”
景雖面無表情地走到亮堂處,正色道:“明知是大坑,為什麼還要推她去?”
品瑤面色一白。
衛茗見勢連忙道:“如果不去……想來你也很難跟皇上交代吧?”
品瑤惆怅地點點頭,“但這不是重點,如今我懷着孩子,他不能拿我怎樣。我擔心的是你……皇上要見你,你若推辭反而讓他老人家生疑,下一次……怕就不是我來請了。”說着她抓了抓頭發,煩悶:“出現個人把你帶走吧!”
“……”衛茗眉頭微顫,看了看身後的景雖。
“你指的我嗎?”景雖道。
“您能将她帶去哪裡呢……”
“我……”景雖語結。
就在這當頭,張小柔從轉角處匆匆跑過來,邊跑邊道:“娘娘,皇上親自來了!”
品瑤趕緊誠惶誠恐起身,阻攔張小柔進屋的同時朝衛茗做了個手勢。衛茗趕緊默契地将景雖推回門後,站在門邊靜觀其變。
“皇上怎麼忽然會來?”品瑤邊問邊推搡着張小柔往外走。
“皇上方才問了奴婢許多關于衛令侍的事,然後就像是出了什麼事,神色匆忙往這邊來了。奴婢見娘娘久不歸,提前來給娘娘上報……”她話音未落,便聽二女同時斂神,恭敬道:“皇上……”
衛茗呼吸一窒,知曉自己今日是躲不過去了,心一橫擡起腳正待大步跨出門檻,右臂卻被禁锢着的大掌往回一扯。
回頭,便是景雖那雙在黑暗中透着光亮的眸子,頗有幾分楚楚可憐的瞅着她:“衛茗,不要去。”
“殿下……您這樣讓奴婢很為難。”她将手覆在他的大掌上,試圖掙脫,“奴婢騎虎難下了。”好友在前頭為自己頂着,她怎能縮在背後讓她擔個藏人的罪名?
“不要去。”聲音一沉,多了點鼻音,黑暗中,就像是苦苦的哀求,“小茶,不要去……”這一去,她跟他很可能就再無可能了。
衛茗心口一疼,面上揚起燦爛的微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小雖雖,我走了之後,你趕緊離開這裡哦。”
語氣,一如從前,帶着令人心安的柔哄。
“不要去……”明知道抓不住,卻還是不肯松手。
衛茗見安帝越走越近,深吸了口氣,狠狠甩開他的手,揚起頭幹淨利落一腳踏出房門,赴死一般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