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二錢碧螺春。”司飲杜媛把單子遞給她,嘴裡念念有詞:“怎麼又是東宮?”
衛茗新任典飲,不知其中曲折,多問了句:“怎麼了?”
“我任典飲三年,從沒接過東宮一張茶葉單子。連東宮自己人也說太子殿下不喝茶。”杜媛匪夷所思。
“他喝的。”衛茗憶起從前那個沒事就讓自己泡茶的少年,一時嘴快,脫口而出後才意識到,怕露出馬腳趕緊補救:“……吧?”
“目前看來是這樣的,”杜媛整理着上任之後的所有單子,專門把東宮的單子刨了出來,一張一張念:“你瞧瞧,這一疊都是東宮的――東宮一錢金銀花。東宮一錢龍井。東宮三錢銀針……殿下倒是一個月三十天天天換花樣不重複呵。”
“呃……”衛茗表示自己任職不長,不做評價。
“你看看各宮的主子們,哪個不是一單就以‘兩’數論,哪像殿下這般悠閑,每次隻要一點,折騰你天天往東宮跑。”杜媛任典飲三年,其悠閑生活也被同僚們羨慕了三年。
“殿下要折騰吾等,當奴婢的也得跑腿不是?”衛茗笑着聳聳肩,“咱司飲司也就幾十種茶葉,過不了多久殿下就會重樣的。司飲大人若心疼我跑腿,今日便多給幾錢碧螺春吧,也省得我勞苦奔波。”
“說起這個,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事。”司飲杜媛轉過身,從架子底下抱出一隻罐子,揭開蓋子,一股子濃郁的茶香撲鼻,衛茗倏地一愣――“這不是……”
“果然是茶葉世家出身,鼻子恁地靈,”杜媛贊許一笑,拍了拍罐身,空靈的“啪啪”身在空罐中回響,“的确是你家的茶葉,微州嫩尖。”
“聽這聲音,已經空了?”衛茗錯愕,“這罐子怕是咱司飲司最大的了吧?”
“的确是的,”杜媛點點頭,“誰叫陛下最喜愛的,便是你家這味‘微州嫩尖’了呢?”
“這……已不止是喜愛的程度了……”衛茗感慨,“陛下這是用我家茶葉泡澡了吧?”陳茶乏味,司飲司每一年都會用當季的新茶替換前一年剩下的,以追求茶葉的品質。據她所知,她家每年都會上供最好的茶葉,由水路上京。也就是說,不出意外,這罐子茶葉在十個月前還是滿的……
“傳聞陛下便是因為你家這味茶,而決定創立的司飲司。我任典飲三年,陛下的單子永遠隻有‘微州嫩尖’,且分量甚是驚人,這些你做幾個月便會發現的。”杜媛失笑,“或許真如你所說,陛下愛茶如命,便是洗浴也離不開這味茶吧?”
“我家的茶葉,隻有這罐了麼?”
“可不是,用了最大的罐子來存,沒成想還是不夠。”杜媛無奈,“好在前代司飲大人早有預見,在快告罄時便通知你家補給。昨日收到信,說貨已經到京城了,恰好是八月的新茶,今下午便會運進來,總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待會兒你送完東宮的單子趕緊回來,你家的貨你最了解。”
“領命。”
***
“小關公公,這是近日的份。”衛茗完成任務一般熟練将茶葉遞給關信。
關信伸出的手一僵,面色抽了抽,“衛典飲,咱能别加那個‘小’字?”
衛茗鄭重将茶葉遞給他,然後攤了攤手,“小關公公見諒,咱尚食局也有個關公公,已年逾不惑。為了區分,委屈小關公公了。”若排年齡,關信隻能當個“小關”公公。
關信被連着兩記‘小關’公公戳中,在名字問題上開始較真:“衛典飲就不能稱呼那位‘大關’公公麼?”
衛茗想了想尚食局那位關公公鼠頭鼠腦的模樣,實在跟‘大’相去甚遠,誠實道:“奴婢以為,那樣做,着實有些侮辱小關公公。”
“二位一定要在書房門口讨論這等無聊之事?”太子殿下沉着臉,心煩氣躁放下筆,“衛茗,拿着茶葉進來,小關燒水。”
衛茗吐吐舌頭,硬着頭皮邁進去,恭恭敬敬把茶葉獻上,“殿下,您要的茶葉……沒事的話,奴婢就先……”
“你留在這裡,别忙着走,”景雖擡眸看了她一眼,拾起筆,邊寫便吩咐:“等關信燒好水,泡一杯再走。”
衛茗想起杜司飲的囑托,暗暗咬牙,面上皮笑肉不笑道:“殿下,奴婢六尚局那頭還有事,能不能……”畢竟事關自家的貨物,不得不多上三分上心。
“升職之後,膽子也跟着肥了?”景雖頭也不擡,語氣不緩不急,偏偏讓人聽出一股子如墜冰窖的威脅。
“奴婢不敢……”衛茗趕緊俯身,開脫道:“奴婢隻是覺得,替殿下奉茶之事該由柳令人來做,奴婢這樣是逾越了。”
景雖聽她提起柳妝,擡目瞥了瞥埋頭不知在想什麼的衛茗,遲疑了一刹那才開口問道:“你在意她的事?”語氣依舊不緩不急,音調卻不由自主往上揚了一分,像是帶了滿滿的期待。
“奴婢若是搶了柳令人的職責,隻怕會讓令人難為的。奴婢不想被令人記恨……據說貴妃娘娘宮裡很流行紮小人……”她越說越小聲,像是喃喃自語嘀咕了幾句才總結性地道:“奴婢十分怕死。”
景雖滿滿的期待在眼底破碎,連着聲線也沉了兩分:“衛茗,我也怕死。”柳妝是葉貴妃的人,她的東西他何嘗敢碰?
衛茗不料他如此坦白,擡頭詫異地與他對視,半晌才呆呆道:“殿下,奴婢該說你是自讨苦吃麼……”明明是該防的人,偏偏還要授予個貼身侍女的官職,活該提心吊膽。
“你以為是為了誰才……”……才故意隻給了柳妝女官的職位,而非命婦頭銜。景雖即時收音,緩緩了情緒,抱手于兇前睨着她,悠悠道:“衛茗,我記得你不久前,還信誓旦旦說要為我全心全意燃燒自己的一切。如今升了職,貴人多忘事,怕是早就忘了吧?”
衛茗暗罵自己一時嘴賤,幹笑:“殿下……奴婢不在其位,不謀其職,跟為您‘全心全意’燃燒一切是兩碼事。”她咬重了“全心全意”四字,諷刺意味十足。
“衛茗,你皮笑肉不笑真難看。”景雖望了眼自己那滿篇的錯字,有些浮躁,毫不客氣道,“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有成見。有什麼不快就說出來,不要跟我繞彎。我讨厭這麼跟你說話。”
“……”察覺到她對他有成見後,居然能如此坦然地問出來,這該說是一種涵養呢……還是說此人洞察透徹,個性卻直得發指呢?“殿下,奴婢說出來又能怎樣呢?”成見不會消失。
“我……改!”太子殿下像是十分艱難地擠出這兩個字。
衛茗呆呆望着他,隻見那雙灰眸中躍動着勢在必行的氣勢,一時間仿佛讀不懂此人,歪着頭好奇:“殿下,如果現在奴婢說,奴婢很想踢你一腳把您摁進茶葉渣子裡糊你一臉稀泥呢?您能接受麼?”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長期積怨?
景雖眉頭抽了抽,薄唇微張,半晌才道:“衛茗,你希望我賞你一句‘給我滾回淨房去’麼?”
“殿下你看,您并沒有覺悟接受奴婢的感想來着。”衛茗一臉“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攤手,“奴婢回淨房跟回家一樣親切,并無損失。隻是日後想起殿下來,‘摁進茶葉渣子糊一臉稀泥’隻怕會變成‘摁進糞池裡糊一臉’……咳,着實有些傷大雅。”
“你有大雅麼?”景雖睨了她一眼。
“誠然奴婢是沒有的。”衛茗答得臉不紅心不跳。
關信提着開水站在門口聽完後半截對話,暗自佩服一向狗腿見人便退避三舍的衛茗能将太子殿下吃得死死的,順便默默鄙視了一下自家吃癟的殿下,估摸着差不多了,這才提着涼了半截的開水進屋,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走到衛茗面前,“典飲,請。”
回程時,關信似乎忘記了“小關”公公之辱,特意送衛茗到東宮門口,路上邊走邊道:“衛典飲,雖然咱十分敬佩典飲你的氣魄……”
“等等……”衛茗打住他,“小關公公,奴婢徹頭徹尾當烏龜,不是縮殼裡就是……咳,魄力什麼的……一定是你看奴婢的方式不對。”
關信卻搖搖頭:“面對殿下,能如此面不改色放狠話的,全天下怕隻有你一人了。”
衛茗哭笑不得:“方才那不是你家殿下自虐麼……偏要奴婢放狠話來着,奴婢會告訴你剛剛那其實是和諧版本麼……”
“呃……咱不想聽細節。”關信表示對她腦補如何殘害殿下不敢有興趣,“咱隻是想說,殿下如果真的想聽,好歹典飲還是給幾分薄面說些殿下覺着有可以改進的吧……”衛茗實在太過簡單粗暴。
“雖不知你家殿下為何心皿來潮想改自己那别扭的性子,不過方才那席話的确是奴婢的肺腑之言。”衛茗誠摯地捶了捶自己的心口,“煩小關公公替奴婢轉告殿下――‘感謝殿下犧牲自己讓奴婢吐了口惡氣,奴婢覺着殿下的身影瞬間高大了不少’。”
“……”關信默默删減了上半句,将下半句記在心中,“典飲放心吧,咱會轉達的。典飲,明日再見了。”
“聽小關公公用如此笃定的語氣說出‘明日再見’這種話,”衛茗悲催地遠目皇宮另一頭的六尚局,“奴婢甚感悲傷。”六尚局跟東宮都在外宮,卻偏偏處在對角線上,無論是繞着外宮走兩面宮牆,還是從内宮穿過,都要花上半個時辰,着實費時費力。
“誰叫咱殿下隻喝典飲你一人的茶呢?”關信攤手。
“此話……怎講?”衛茗錯愕,還未問出個所以然來,便見司飲司新進的小掌飲急急匆匆朝她跑來,一張汗涔涔的小臉滿布急色:“衛典飲……總算……找……找着了。”
“你慢點說,出什麼事了?”衛茗上前替她順氣,心頭七上八下。
“不、不好了,”小掌飲上氣不接下氣,卻急着一吐為快,“快、快回去……嫩尖……水……”
衛茗臉色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