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無處說的遇見與告别(1)
媽媽問他有什麼要帶走的,他隻帶了幾件衣服和一箱子的“雞零狗碎”。隻有他知道,那個箱子裡裝着他的整個青春年華,以及那段年華裡,最好的他與她。
舒旻身體徹底恢複已是一個星期後,她穿着他給她買來的睡裙,站在他那空曠如畫廊的房子裡,目光滑過書架上的層層書脊。
廚房裡,林越诤正忙着煮晚餐,她倚在書架上,合眼聽着從廚房裡傳來的水聲、餐具碰撞聲,一顆心酸酸軟軟地皺成一團。
緩了緩情緒,她沿着書架一徑看着,書架上放着的都是舊書,看着都有二三十年的曆史,多是文學類、曆史類的巨著。她随手抽出一本西班牙語原版的《百年孤獨》,那是出版于1982年的老書,打開内文,裡面的紙張業已發黃發脆,裡面用密密麻麻地用西班牙文寫着批注,她翻開書扉一看,上面寫着“林允升藏書”。
她暗想,這個叫林允升的人多半是林越诤的爸爸,她合上書,心頭泛起了些疑惑,同林越诤認識這麼久以來,她從未感覺到他的生命裡有家人、朋友的存在,他就像是徹頭徹尾的孤兒。指腹撫過“林允升”三個字,她吟哦了一遍,總覺得這個名字極耳熟,像是在哪裡聽過。她敲了敲腦袋,悻悻放下書,朝廚房看去。當初她第一次聽見“林越诤”三字時,也有過同樣的熟稔,然而,無論她怎麼去打撈那熟稔,也撈不出任何記憶的影子。
她轉頭又去看那書架,見架子最頂端的角落裡放了一本黑色羊皮革封面的聖經,她有些好奇地想,一般人都将聖經這類書放在書架最中心的位置,鮮少有這樣排位的。她踮腳将那本聖經取下來,準備一探究竟,結果沒翻開幾頁,一張發黃的紙便從裡面掉了出來。
她合上書,俯身撿起那張紙打開,不料剛一打開,已褪去鮮豔的“藍色批注”猝不及防地撞向她的視線,那張發黃的紙豁然就是當年她丢失的最後一張作文卷。
卷首上還有她稍嫌稚嫩的“舒旻”簽字,卷尾處,那滴淚痕猶在,她的心一顫,不自禁地撫上那滴淚痕。縱然有些東西已漫漶不清了,但總還會有什麼提醒她,它們在那裡過,比如她生命裡最好的那段時光,比如她生命裡埋藏最深的那點感動。
輕抿住唇,她将那張卷子連同聖經一起放回原地。
一頓飯剛吃完,飯廳裡驟然暗了下來,二人好一怔,才醒悟過來竟是停電!兩人在黑暗裡對視了一會兒,不知所以地同時笑了出來。
林越诤起身翻找照明工具,解釋道:“可能是小區裡設備維修?”
久不遇這種事情,他一下子也翻不出什麼緊急照明設施,最後隻得從架子上拿下一個從普吉島帶回來的木瓜蠟燭,在客廳裡點燃。
窗外,幽藍的夜幕被街上的璀璨燈光映得發白,二人陷在黑暗裡,往四周望去,猶如置身于一片燦爛的星海裡。
他們本以為這種意外最多持續五分鐘就會終結,不料過了二十分鐘,整棟大樓還絲毫沒有來電的迹象。現代人已經習慣于在光亮與喧嚣中相處,驟然陷入寂靜中,兩人都有些手足無措。林越诤想了想,順手拿過一張A4紙,用筆在上面畫下橫豎的道道。舒旻訝然看着專注畫着經緯線的他,一時拿不準他要幹什麼。
畫滿一張紙後,他揚眉一笑:“幹坐着也無聊,不如一起下盤五子棋。”
舒旻失笑,沒想到他會邀她玩高中生的遊戲。她從小學起就是個中高手,所以一看到這棋盤,立刻有了興緻。林越诤出于紳士風度,讓她先開局,她嘴角一翹,欣然接過筆,略一沉吟,開了一個異常詭異的妖刀局。
林越诤擡眸看了她一眼,像被激起了鬥志,坐正身體,斂了神思,專心應對起來。
說起五子棋,舒旻初中、高中都拿過市級的冠軍,一般人對她的水平都是望塵莫及。她心想,林越诤雖然各方面都優秀,但是未必精通棋坪春秋。然而,兩個人下了幾個回合,她不禁對林越诤刮目相看起來,眼前這個人的水平似乎不在她之下。
兩個人摸清對方的實力後,一時都進入物我兩忘的境地,看似優雅地在棋盤上互不相讓地厮殺起來。兩個都是驕傲的人,在自己所擅長的領域,都有着唯我獨尊的霸道。
一盤棋殺了二十餘分鐘,舒旻才險勝。按照國際慣例,三局兩勝,她又抽出一張A4紙唰唰地畫了起來。
舒旻一邊畫棋盤一邊擡頭瞄了眼林越诤,輸了一局的他貌似雲淡風輕,但是舒旻不難看出他蓄着一股一雪前恥的勁兒。于是,她含在嘴角的笑意就更濃了些。
輪到林越诤再開局時,他已經把所謂的紳士風度抛之腦後,非常現世報地開了一個更加詭谲的局。下這一局時,他的筆下果然露出了殺伐之意,舒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應對,不料還是在某一處失了小心,被他走了個一子雙殺,敗下陣來。
林越诤執着筆,明亮的眸光落在棋盤上,嘴一抿,向上扯出一點寵辱不驚的淺笑。舒旻一怔,這樣看似謙沖,實則驕傲到骨子裡的笑容,她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屏住呼吸,凝神細想,看看棋盤又看看他,腦海裡某處忽然閃過一道白光——她想起來了!
無怪第一次在涿城見到他時,她會覺得他的眼睛很熟悉,原來早在九年前,她和他就有過一場類似的五子棋對決。那時的他,手執棋子,沉默如謎,眉眼間是經年不變的冷傲疏離。
她僵直地坐在原地,兇中一陣悸動,一種接近真相的自覺,迫得她連呼吸都緊了起來,這麼久以來的如墜雲霧,在這一刻撥雲見日。
她終于找到了她與他的開端。
舒旻上初一那年,三中舉辦了一次全校棋類大賽,除象棋分男女組以外,其他棋類的比賽都不限男女。舒旻從小就陪爸爸下各種棋,尤其擅長象棋和五子棋,年少氣盛的她抱着橫掃三中的幻想參加了所有比賽。結果真到比賽時,她隻在象棋女子組裡拿了個冠軍,在圍棋、國際象棋、軍棋組的比賽裡壓根兒排不上号,早早就被刷了下來。
受了重挫的她一邊期待最後一天的五子棋比賽,一邊熱切關注賽況,時不時拉着同桌董豔去多媒體樓那裡看布告欄。幾天下來,她發現有個姓林的人居然以一種傲人凜凜的氣勢,獨攬了國際象棋、圍棋、軍棋三大棋類的冠軍!她不禁咂舌,三中可是全市精英學生的彙聚地,各種各樣的天才、奇才、偏才都有,她也是真的去比賽後,才知道水有多深,而這個姓林的竟有那麼大的能耐,一人獨攬了這三大棋類的冠軍!
這樣一想,她不禁認真辨他的名字,細算起來,林越诤的名字是從那時進入她眼簾的,隻是那時她年紀小,體會不出他名字裡的味道,隻覺這個名字拗口怪異,十分不讨喜,也沒往心裡去。
就在她五味雜陳的時候,一旁的董豔星星眼地撞了下舒旻:“哇,林學長好厲害,好厲害!”
舒旻問:“你認識他?”
董豔頗有些得意地笑了下,炫耀似的說:“誰不知道林學長啊?有天我和他還一起遲到過呢。”
舒旻差點沒石化。抿了抿嘴,她肅然盯着紅色榜單上的那個名字,好一會兒,自言自語似的撂了一句話:“就算這個林越诤再怎麼厲害,他的五子棋也一定下不過我。”
彼時,一個剛從樓梯上下來的少年聽見她的話,忽然停下腳步,若有若無地往她那邊看了一眼。
等到五子棋開賽後,舒旻果然一路勢如破竹,順風順水殺到了總決賽,總對決那個下午,她剛踏進教室,就看見一個穿着白色襯衣的高個子少年坐在窗邊的棋盤前,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上的黑子,一雙薄唇抿着,眉眼間有些孤高之意。
她隻看了對手一眼,就感覺到這不是個善岔,她慢慢放下背包,迅速整理了下自己的戰鬥思路,确定準備得萬無一失了,才上前迎戰。
第一輪比賽,舒旻赢的并不艱難,她不免有些輕敵,覺得憑他這樣的臭棋簍子也能殺到總決賽,完全是運氣好。誰知道到了第二輪,面前這個少年像忽然換了個人似的,下起手來處處兇險殘酷,不到二十分鐘就給她的戰績裡添了一道輝煌敗績。舒旻這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個人其實是不急着赢,他用第一局來徹底摸清楚敵人的實力、弱點,讓對方輕敵,然而在第二局的時候狠挫對方銳氣,亂掉對方的陣腳,然後再全力以赴,拿下第三局。
領悟到這一層,她手心不免有點汗濕,她正眼打量了下面前的對手,少年的容顔在明亮的日光下有些恍惚難辨,但是他眼底的笑意和悄然上翹的嘴角卻深深刻進了她腦海裡。
第三輪比賽時,兩人都分外小心,纏戰了近四十分鐘,老手舒旻終于成功地做了個局,把他的注意力分散了,眼見得自己的算計得逞,舒旻在落下最後一粒子前,忍不住得意地放緩了動作,她夾住手上棋子,湊近他,細長的眉往上一揚,眼中煙波閃動,異樣璀璨地一笑:“哥哥,你輸給我了。”
在少年恍然失神的瞬間,她笃定地将手中的白子落下,定局已成。
林越诤和舒旻的初遇其實是在九年前,地點他記得很清楚,是在三中的多媒體大樓。新建的多媒體大樓正對着一片濃蔭蔽日的大槐樹,初夏的午後,習習涼風穿過樹枝桠杈間,搖得一團濃綠和陽光輕輕晃動,格外清幽。每逢午飯後,他打打完球都會去那裡看會兒書。那天,他看完書下樓,忽然聽見一個女孩提到他的名字,他放慢了腳步,朝那邊看去,隻見一個瘦高,模樣清秀,紮着馬尾的女孩在給他下挑戰書:“就算這個林越诤再怎麼厲害,他的五子棋也一定下不過我。”
類似的挑戰,他從小到大沒少遇到過,但是這還是頭一次遇到女生給他下戰書,他揚眉一笑,情不自禁地又瞟了眼那女孩,見她一副神氣活現的驕傲樣子,活像一隻氣鼓鼓的氣球,一個念頭下意識地冒了起來,他想着紮這孩子一下,放了她一身的傲氣。他折回樓裡,直接找相熟的老師報了五子棋的比賽,回到教室後,他拿了棋盤,讓棋友教他五子棋的下法,那棋友稍微一演示講解,他便會了。他一向都不是輕敵的人,臨時又去買了一本五子棋秘籍,正兒八經地在家裡練了好幾天。結果一上陣,他輕而易舉地殺到了總決賽,前日那小女孩倒也沒讓他失望,果真是他最後的對手。
一局棋敗下來,他對眼前這個少女很有幾分刮目相看,雖說那一局棋他是故意讓她的,但是就算他真的用了全力,也未必能赢她。五子棋看似簡單,要下出水平,不但需要智慧,更加需要心境,面前的女孩最多十五歲的樣子,卻能将棋下出二十歲人的心境,實在不是常人能及。
心念一動,他的心思不免蕪雜起來,接下來雖然險勝了她一局,最終卻在第三局敗給了她。最後落下棋子的一瞬,她冷不丁地湊近他,黑亮清靈的大眼睛裡先是漾起一絲得意,接着,她朝他露出一個極其粲然的笑容,一聲驕矜又俏皮的“哥哥”猛地在他心口一撞,撞得他整個世界地動山搖。一股激流震蕩着流向他的四肢百骸,那種感覺他無法言說,隻覺得她那帶着輕暖香氣的一笑,猶如千樹花開一般絢爛耀眼,照得他暗淡的世界一片雪亮。
那是他人生裡,第一次遭遇失敗,也是他人生裡,第一次遭遇心動。
那以後,他總能先于任何人在人群裡發現她,操場上、食堂裡、下學的路上,縱然她在萬頃波中,他都能一眼找到她的影子。
兩個月後,他做了人生中第一件傻事,每季的分班考試裡,他故意以三門白卷,從最好的班級掉去差班。
縱然跌破了全校師生的眼鏡,他卻安之若素,巋然在四樓差班的窗口坐着,埋頭看書寫字,間或擡頭,看一眼樓下的拐角處,因為那裡,偶爾可以看見她上下樓的樣子。
他将她的一切收入眼底,透過那些支離的影子在心底描摹她,他猜想她是一個驕傲敏感、心思細膩而又真實善良的人,他喜歡看她孤獨自矜的樣子,那是聰明睿智的象征,他喜歡看她偶爾大笑的樣子,顯得既可愛又爽朗,每每想到她那些獨一無二的優點,他便會為她心生驕傲。
有一段時間,他發現她鮮少出現在人前,幾度猶豫,他故意路過她所在的班級,剛巧碰見她站在走廊上出神,他裝作漫不經心地擡起眼角,往她那邊緩緩看去,那一瞬,她剛好回眸,然而那雙眼睛漠然掠過他時,沒有片刻停頓。饒是她當他做空氣,他還是無措地移開了眼睛,垂頭從她身邊錯開,一顆心狂亂地跳着。直到走到轉角處,再也看不見,他才倚着牆仰面靠着,落寞地合上雙眼。
後來,他不滿足于隻在轉角處見她,便拖延着時間等她一起放學,騎着單車,不近不遠地跟着她,沿着她走過的路前行,見她所見,想她所想。
在這場寂靜無聲、不抱希望的愛戀裡,他每天都會因她的毫無知覺而絕望,每天又會因她還在那裡升起希望,就像太陽日複一日的起落,永無止息。
一年多的時光裡,他不着痕迹地融入了她的生活:他買下她最喜歡的機器貓存錢罐,隻為着在哪天可以親手交給她;他經常買下那些被她拿起過又放下的東西,有時候是一支筆,有時候是一本本子;他接下她小區發安全傳單的工作,隻為在敲開她家門時,看一眼她彈鋼琴的背影;他報了她所在的雅思培訓班,期待她能在熙熙攘攘的陌生人中發現他這張,稍微熟悉一些的面孔……
直到有一天,他在她身邊看見了别人的影子,他們坐在一個破落的面館裡相視而笑,眼睛裡隻有彼此。
他怔怔站在一隅看着,看着那個男孩把自己碗裡的牛肉全放進她碗裡,又看着他幫她把碗裡所有的香菜挑出來。
那一刻他在心裡說的居然是:哦,原來她不吃香菜。
等到人去店空,他步進店裡,坐在那個男孩剛才坐過的位置,要了一小碗拉面,那天風很大,吹得店門口懸着的簾子啪啦作響。坐到那碗面沒了熱氣,從不動容的他還是濕了眼角——隻因她是别人的女朋友。
他悄然從她生活裡退了出來,因為有人替他做着他想做的事情:和她坐在一張桌子前看書,和她分食一碗面條,和她共騎一輛單車,為她撐傘,為她寫詩,為她眉梢帶憂,為她心下怅惘,為她欣喜若狂。
人與人的緣分一向玄妙,調回最頂層的好班後,他便再不能一眼從人群裡找到她了,許是不想。一年後,當他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剪短了頭發,嬰兒肥的臉長開了些,人随和愛笑些了,但是那雙眼睛沉着很多不為人知的憂悒,聽說,那個男孩考去北京了。
那以後,他時不時能在學校外的刺槐樹下見到她,她有時候抱膝坐着,同老人下棋,有時什麼也不做,隻是在那裡呆坐着。饒是如此孤獨,她的眼睛裡,始終還是沒有他。
一年後,他收到了劍橋的通知書,媽媽問他有什麼要帶走的,他隻帶了幾件衣服和一箱子的“雞零狗碎”。隻有他知道,那個箱子裡裝着他的整個青春年華,以及那段年華裡,最好的他與她。
林越诤畫好第三局的線,笑着将圖紙推到舒旻面前,卻見她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看,那雙眼睛裡的情緒太過複雜,他怔然回望進她眼裡,一時也辨不清那裡閃動的是質問還是委屈還是動容。
良久,她垂下眼睫,一絲水汽順着她的長睫滑下。她幾不可聞地吸了一口氣,拿起筆,默然開了局。
林越诤心浮氣躁地下了十幾個回合,抑不住心裡的不安、煩亂,随便落了一個子,擡頭試探性地叫了她一聲:“舒旻?”
舒旻垂注在棋盤上的目光一動,落下一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