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最後一場劫難
手術的那天,穆子謙、顔曦,甚至是顔老爺子都來了,他們目送我和顔朝進了手術室,臉上帶着微笑,眼裡卻有淚光。
穆子謙親吻了我的臉。
“子秋,記住,我給你準備了最好的禮物。”他說。
我一直微笑着。其實對我來說,最好的禮物,便是他的歸來,便是此刻,他能站在我的身邊。
手術沒有如預想那麼順利,我再次醒來,竟是在三天後。
在這三天裡,我好像一直在一個黑黝黝的世界裡沉浮,身子像被放到地獄裡煎熬,一會是火一樣的燙,一會又是冰一樣的冷,一會是石頭一樣的沉重,一會是風一樣的飄忽。伴随着這不停變化的,還有一種尖銳的痛,那樣的痛,痛到幾乎不能承受。然而與此相反的,卻是我的靈魂,輕靈的歡快的靈魂,想要掙脫這身子桎梏的靈魂,想要去尋找它的自由的靈魂。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是在那忘川河嗎?
我在河裡,受着如此煎熬,究竟是為了什麼?
或許,隻要我爬上去,順着靈魂的牽引,過了那奈何橋,喝了那孟婆湯,就能到另一個世界。
一個輕松的世界。
一個沒有冷,沒有熱,沒有沉重,沒有飄忽,沒有痛楚的世界。
有很多次,在我以為自己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時,我幾乎就要放棄這樣的掙紮了。
然而,不行,每當我想這樣做的時候,我卻總能聽到一個聲音,溫柔的、深情的、像春天裡最輕最軟的雨絲,帶着濕漉漉的觸感,一直在我耳邊回蕩。
“子秋”
“子秋”
“子秋”
……
這個聲音如此好聽,如此溫暖,如此讓我惦念,讓我舍不得離開,我好想睜開眼睛,看看它的主人。
可是,和這個聲音不一樣的,是另一個聲音,它也在誘惑我。
“跟我走罷,離開這非人的煎熬,去一個自由的地方。”
這真是莫大的誘惑。
因為我是真的好累。
累到,在這黑黝黝的世界裡的每一次沉浮,都要費盡所有的力氣。
可是,隻要我不再掙紮,我就能獲得自由,靈魂飄向廣袤的天空。
無邊無際的自由。
我幾乎就要這樣做了。
“子秋……”
這個聲音,帶着無以言表的魔力,再一次把我牽了回來。
“子秋”
“子秋”
“子秋”
……
我身不由己的沉浮,努力想要抓住點什麼。
“謝天謝地燒終于退了。”一個喜悅的聲音,沖擊着我的耳膜。
“燒退了,人應該很快就會醒過來。”另一個喜悅的聲音。
我緩緩的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張憔悴的臉。
這是怎樣的一張臉?眼裡滿是皿絲,嘴唇幹裂,帶着種神經質的緊張和哀傷,讓人以為他失去了最最寶貴的東西。
“子秋……”是我在那個黑黝黝的世界裡聽慣了的聲音。溫暖的好聽的聲音,有點點沙啞。
我的思維緩慢的回歸,哦,穆子謙。
我咧咧嘴角,想笑,但是可能力氣不夠,沒笑出來。
不過我心裡是笑了。穆子謙也明白了我的笑,他抓住我的手,也咧咧嘴角,一向笑得好看的他,此時卻有幾分瘆人,因為嘴唇幹裂的緣故。
“你終于醒了?”大概是喜極而泣,他的紅眼睛裡,蓄滿了淚。
“我睡了很久?”我嘴唇動了動,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音。
“三天,整整三天,你一直在發燒,像個火球一樣,藥物退燒根本沒用,全靠物理降溫。我一度以為你撐不過來。”穆子謙說。
“怎麼會?我還記得你的禮物。”我這次終于努力露出一個笑容。
“子秋……”
“我想去看看爸爸。”我擔心着顔朝,我的情況都如此兇險,他呢?
“你不用去看他,他恢複得比你好。不久前才過來看了你,現在回去休息了。”一旁的醫生接了我的話,是最初那個喜悅的聲音。我看向他,原來是穿了白大褂的顧卿岐。
“謝謝您,顧伯伯。”我說。
“您是要謝我。”顧卿岐大概是看我醒過來了,竟有了調侃的興緻,“子秋,我的好侄女,你要是醒不過來,我或許就要以死謝罪了。”
我内疚的笑笑。
“你别不當真,我可不是開玩笑,顔朝那家夥,他說你不醒來,他就要我的命,因為是我擅改了他的意願。”
“什麼意願?”
“他是個最好的父親,可卻是個最差的病人,這麼重大的手術,卻隻考慮單方面的風險,竟隻肯讓我們切取你30~40%左右的肝,而不肯讓我們取你整個右半肝。他明知道切取的肝髒太少,不能保證受體有足夠的肝髒來維持代謝,受體的安全就得不到保障,卻還一定要堅持這麼做。這不是把原本成功幾率極大的手術人為增加風險嗎?不,不是人為增加風險,而是壓根就沒有成功的可能。因為哪怕是你占了整體肝髒55%的右半肝,對他來說還是嫌少,更别提30~40%了。我自是不同意他這麼做,可他卻一直如此堅持,甚至說若不這樣,就不接受手術。我說服不了他,隻得佯裝同意他的意見,實際操作的時候卻依舊按着我認為正确的來。哪知手術後,你卻遲遲醒不過來,他調閱病例,發現我私底下改了,自是勃然大怒,揚言你若醒不過來,就要我陪葬。如此嚣張的病人,我也是第一次見了。好在你還算争氣,總算醒了過來。否則,我擔心陪葬的不隻是我,怕還有山本醫生,還有這家醫院。”顧卿岐誇張的歎着氣,臉上卻是一片輕松。他應該是個性格很好的人,平和、淡泊,還有幾分風趣。他一心鑽研他的醫學,一心維護他的友誼,對顔顧兩家商場上勢同水火的争鬥,不聞不問,不偏不倚。
我心底泛起一股暖流。
難怪在手術前,顔朝安撫過我:子秋,你也不用擔心。原來他早就做好這樣的打算,把所有風險留給自己。正是因為這樣的打算,他才平靜的接受這樣的手術安排,即便知道我就是供體,也并不打算拒絕。
他是要成全我的一片孝心。
他明白自己若是拒絕,我必不肯,就算肯,以後他要是病情惡化,我心裡也會有個解不開的結。所以,他甯願接受一場這樣的手術,來成全我的孝心。而他為了規避手術過程中我所面臨的風險,便硬是跟醫生提出那極不合理的要求。
難怪顧卿岐會說他是最差的病人。
這個最差的病人。
他的一舉一動,總是讓人感動得想哭。
顧卿岐看我這模樣,又說:“子秋,你現在雖然醒過來了,但是狀況還不是很樂觀,你可要做好準備。這幾天你一度燒到42度,是人體溫度的極限,肝髒恢複得很不好,所以,接下來,可能還會有好幾關要闖。你啊,看在你父親的良苦用心上,看在我的性命攸關上,當然,也看在子謙日夜守護幾乎脫了人形的份上,你可不能松了神。連着昏迷三天三夜,你應該知道,心志有時會比藥物更有用。否則,你也不會從鬼門關上轉了回來。”
顧卿岐話語說的雖然輕松,但裡面的内容,卻是鄭重其事的。
他是醫生,他自是明白,體溫升到人體溫度極限的我,在這三天裡,有着怎樣的兇險。若沒有穆子謙溫情的呼喚,沒有他日夜的守候,沒有他貼心的照顧,沒有他幾乎是二十四小時不停的物理降溫,我怕是很難醒過來。
幸好醒了過來。
我想起那個黑黝黝的世界,幸好,真如穆子謙所說,哪怕是在潛意識裡,我也惦記着他。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那麼短,命運之神安排一場又一場的劫難,隐忍、默守、生離、死别,一場比一場殘酷,她大概是要懲罰我們,明明是兄妹的名分,卻偏要跨越,故而才給我們這麼多帶皿的痛楚。而今,這些劫難,應該是到了尾聲了罷?就連唐僧,經過九九八十一場劫後,也能取的真經,我和穆子謙,難道就不能嗎?
我朝穆子謙微微的笑。
穆子謙亦回我一笑。
“當初你不見時,我大概也是你這鬼樣子。”我說。
“很難看嗎?”他摸摸自己的臉。
“嗯,很難看。”我認真的又看了一回,肯定的說。
穆子謙皺了皺眉,哦,我差點忘了,他一向最注意形象,任何時候都要保持豐度翩翩的佳公子模樣,現如今這着急上火的樣子,不注意的時候還好,一旦注意,怕是十分忌諱。
果然。
他眉皺得更緊,又摸摸自己的臉,好久才說:“子秋,我變成這樣子,你可怎麼補償我?”
“怎麼補償你?”我亦學着他的樣子,皺着眉,做冥思苦想狀,好久,忽然莞爾一笑,說:“穆子謙,你不覺得,這是你欠我的嗎?”
當然是他欠我的,他不過是在生死線上懸了三天,我可是一年有餘,想起那幾百個不知怎麼過來的日日夜夜,至今心有餘悸呢。
這同樣的煎熬,穆子謙現在可是感同身受了?
看來,命運之神,對我們從來都是一視同仁,決不肯對誰慈悲一點啊。
也是,既然整個戀愛過程,如唐僧取經一樣艱難,那麼,愛着的雙方,就是一個整體,自是要受一樣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