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目不旁視,含了些許堅持的說:“哥,弄巧成拙,本不是懷铄所願。隻是大哥何必如此斬盡殺絕?仇恨的種子埋在百姓的心裡,豈不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大哥防不勝防。攻心為上,大哥教誨小弟的這些道理,小弟銘記于心的。”
“同畜生虎狼,還講什麼情理?”緻深斥一句,“婦人之仁要不得。”
“可是大哥,牛馬對了屠刀都會垂淚,大哥何來此言?”懷铄極力的辯駁,緻深卻猛拍一下桌案以示聲威。屋内一片瘆人的沉寂,我屏住呼吸,他兄弟二人的争辯我絲毫無法插話,便是如此,我都覺得進退兩難,隻不過不甘心就放棄而已。
直到大太太和五姨太趕來,才總算勸下了懷铄,勸走了緻深。懷铄被扶到我房裡,将就了在榻上側卧。大太太急得顧不得許多,吩咐丫鬟婆子們備了湯水紅傷藥,來為九爺擦洗。我是小嫂子,總是要避嫌,不比大太太自幼帶大的九爺。我退去廊子下,聽着房内九爺含痛的笑聲:“哎呀嫂嫂,涼,别,别碰,哎呦。”
“疼嗎?九弟,你忍忍。”大太太勸慰的話語都帶了哭聲,懷铄反是強言歡笑說:“不疼,哥哥不過是吓唬铄兒,打破一層皮,不妨事的。”
“還說……這,皿肉模糊的了……”二姨太在一旁哽咽道,我的心一揪,倏然轉身,卻驚得一個顫栗,不知何時,慧巧立在我身後。她凝視我,含着淡然的笑,仿佛要從我眼神中窺測我的心思。我心虛,自然垂下頭,不敢看她,嘟哝一句:“姐姐如何立在這裡?”
“我不立在這裡,難不成進去?我可不想進去,畢竟是叔嫂,有别的。”她的話裡含了幾分怒意,沒有好氣,她從來沒有對我如此講話,我敬她,當做姐姐,她卻如此的動了聲色。我愕然望她,正要回敬,她卻低聲質吩咐:“随我來,我要好好審你。瀾兒,你忒大膽了!”她那嗔怪的眼神裡帶了愛恨不得的疼惜,話語裡分明在埋怨我,隻是聲音頗低,怕人聽去。幾句話就驚得我心慌失措,她才掃一眼左右大聲說:“瀾兒,你随我去看看你的那個鞋樣子,這邊有大太太呢,自不必我們操心的。”
路上,她問:“詠芰是怎麼回事?什麼娘家表兄,你分明在西閣見過她,為什麼不名言?還替她遮遮掩掩,瀾兒!”
她沉一口氣語重心長道:“瀾兒,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我都有諸多的不得已。你可以恨我,可是這個事兒上,我還是你的姐姐。我不希望你做錯事,不想你出事,就同我不想老爺出事一樣!”
我心一驚,旋即垂頭,在她身後讪讪的,如被提審過堂的女犯。我該不該信她呢?可是我眼前沒有了退路,仿佛一隻驚弓之鳥,仿佛草叢裡藏身不得被獵人驅趕的蛇。
她帶我進了書房閉上門,吩咐淩霄遠遠的盯着,轉身靠了門問我:“你都瞞了些什麼?詠芰入府我就覺得蹊跷,如今看來總算明白她的用意!瀾兒,你怎麼能窩藏黃毛匪,且不是是殺頭之罪,連累你娘家高堂父母,就是爺對你這份情,你也總不忍如此心狠手辣容了詠芰去殺他?”
一語道破天機,多說無益。我哀聲道:“詠芰她,她有她的苦衷,她心裡還是對老爺存了一念之情……姐姐,求姐姐,放過詠芰,她……她永不會……去傷緻深,她應過我的,隻要放過大壯的家眷,她會勸說紅五爺的人……”
“你呀,我看你都要成了亂匪了!你就這麼信了她?”慧巧捏住我的肩頭,氣惱道,揚手就要打我,吓得我縮了脖子讪讪的樣子。
她逼問,如今我沒了退路,隻能求她能網開一面。我将事情的原委,盡我所知都告訴了她,她驚得目瞪口呆。
“瀾兒,你好大的膽子!”
我垂淚,她無奈歎氣,我說:“姐姐,好姐姐,漪瀾求姐姐高擡貴手,放了詠芰去廟裡青燈古佛了此一生吧。她永遠不會冒犯老爺。”
她松開我的手,癱軟的依門向下滑着身子,目光茫然,她喃喃叨念:“冤孽,真是冤孽!”
許久,我伸手去拉她起身,她才一把拉住我的手央告說:“瀾兒,我這心裡畢竟不踏實,不管詠芰是受人驅使也罷,還是一時糊塗也罷,總之她必須離開興樊,不如送她去京城。對!讓她去京城,遠離了咱們爺,我才放心的。”
京城?那地方說來畢竟有些遙遠。她說:“你想,若是詠芰還留着,不為黃毛匪所用,勢必遭那些匪類殺人滅口!”
我的心一觸,雖是詠芰對她那些兄弟極力褒揚,隻是庵堂那日的噩夢,那些邪惡淫穢的目光色迷迷的逼向我時,我就明白什麼是野獸兇殘。
“你不必再過問此事,更不要去自作主張橫生事端,我自然會去處置,偷偷的送了詠芰去京城。”她無奈道,一眼的苦痛茫然。
“隻是詠芰她……”我不甘心道。
“你不必再問,我保她平安無事的。”慧巧堅定道。
晚膳時,我在堂外廊子下品茶透氣,聽了窗外傳來丫鬟婆子們議論的聲音,“是呢,聽說那女匪婆娘還真是個皿氣的,聽說要被推出去騎木驢,一頭就撞死在了牢門上,腦漿子崩裂濺了獄卒一臉,啧啧,吓死人了!那一片皿黏黏的惡心,如那日我窗台上放臭了的那碗子玫瑰鹵一般。”有人神秘的描述那黃毛女匪慘死之狀,活靈活現的令人聽得毛骨悚然。
我手裡的玫瑰鹵子白瑪瑙羹碗一抖,臂肘恰碰在旁邊什麼物上,“當”的一聲脆響墜地。
那紅豔豔的滿地,濺滿我的月華裙,可不是那腦漿的顔色。兇口一陣惡心,驚得眼前一黑,天魂地轉,幸好冰绡在身後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我。幹嘔,惡心的我把個五髒六腑都要嘔出來。恰聽到四周一片驚叫聲聲,似被我吓到。我才定住神,雙腿發軟的貼了廊柱坐下,卻聽到二姨太大喊着:“郎中!快!傳郎中!”
不願聽到的消息畢竟聽到了,他果然殘忍獨絕,逼得人毫無喘息之機,竟然連婦孺都不放過,冷皿如此,莫不是他是冰做的骨肉?心裡僅存的一絲希望被斬斷,微存的那一點點微亮的火星熄滅,死灰一團在心裡,不停默念:他竟然如此的狠毒,或是他一直如此狠毒,我在自欺欺人蒙蔽自己罷了。冷冷的淚一顆挂在眼角,卻不想讓人窺去,我側頭,冰绡卻看出我的心事,雖不大明白,還是極力寬慰我說:“小姐,别怕,那是壞人。”
我點點頭不知如何的說。
“小姐,咱們回屋去歇歇吧。”冰绡為我揉搓着後背,輕輕拍捶着,扶我起身說:“定是被吓到了。”
我身子恹恹的,毫無氣力,冰绡坐在我床邊說:“小姐,你别急也别惱。”我笑了寬慰她,“傻丫頭,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些事兒是強求不來的。”嘴裡雖然如此說,心裡未免酸酸的,我勸詠芰為自己的日後早作打算,可我如何能平靜?”
我昏昏沉沉睡至夜晚,醒來時恢複神智就再也難入睡。窗外人聲寂寂,怕是都入了夢鄉,隻我獨醒了。冰绡在我身旁的榻上睡得香酣,我也不想擾她,靜靜的推窗,一輪清月迎來,清輝靜谧如水彌漫小院,我隻把幽幽的目光漫無目的的四望去。貓聲,“喵喵~”的如嬰兒的哀嚎,我心頭一驚。
我便落寞的回去床上安睡,滿懷的心事,又驚又吓,時而記起詠芰的哭訴,時而想到那女匪碰頭而死慘烈的情景,眼前仿佛一片绛紅色如何也抹不去,就如牆壁上陳年的蚊子皿,橫在那裡,奈何它不得。猛然睜眼,窗前明月光,黑色樹影搖紗窗,仔細聽去,原來窗外窸窸窣窣的聲響是樹葉因風輕撫茜紗窗,那聲音乍聽去如秋風秋雨愁殺人。
我困意皆無,在床上一任輾轉反側,心事繁蕪,悲從中來,剪不斷,理還亂。
榻上的冰绡翻個身,匝了幾下嘴,呢喃的嘟囔一句:“醒了?”
“嗯,”我低聲應,“睡不着,不如你也起來,咱們說說話?”
她閉眼應着:“我腳痛,你也是要背我去。”
我重新披上衣,輕手輕腳的下床,推開軒窗向外望望,好清涼的一片月色,似待我去步入那片清境。我毫不猶豫的緊緊身上的衫子,挑簾子出去,冷不防身後一個聲音:“小姐,這是去哪裡?”
我一驚,她竟然醒了。
“是我擾醒了你的美夢。”我說。
“小姐,我說夢話了嗎?”她羞得臉兒上如入滾水的螃蟹,害羞的去摸摸自己的臉兒,那嬌羞的模樣從所未有的俏麗。我心裡微微酸澀,堆出笑反問:“你說呢?”
“哎呀,小姐,偷聽人家的……”她低了頭羞愧的揉了衾被角兒,一臉的幸福沉迷。
我緩緩的出了院門,夜風透了秋涼,心仿佛靜了幾分,就這麼悠悠的前行。風中夾帶了淡淡的桂花香氣,沁人心脾。樹影森森,也辨不清景物,混沌一片。我仿佛此刻不知自己因何來此,又将去何處,這麼飄飄蕩蕩仿佛在一艘風浪中的大船裡,不時要将自己五髒六腑搖出來的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