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亂中,扈從們分作三人一隊,分頭護送我們左突右闖,在一片混亂中殺出金府。我随着護衛們氣喘籲籲地在小巷中奔逃,滿眼是地上橫七豎八的死屍,魂飛魄散中,仿佛覺得自己一夕間跌下了奈何橋,進了陰森森的冥府。
不知兜兜轉轉地跑了多久,我雙腿發軟,才随了侍從們拐進一個巷子,我一眼便看見一株幹枯的歪脖老槐樹,枝幹上披了冰寒的殘雪。
卻原來又繞回到原處。我一驚,慌然驚叫一聲:“這路,适才走過的。”
情急之中,竟是帶錯了路!侍從忙護送我向回跑,恰逢逃難的人如潮水湧來,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哭喊聲中,眼前一片混亂的難民将我同侍從們沖分開來。
“等等我,稍候……”我竭力呼喊着,隻是聲音淹沒在人流暗潮中。
還不及我追上這群難民混迹其中,一陣厮殺呐喊聲迎面而來,那群難民聲嘶力竭地哭喊着掉頭就跑。我遠遠随在其後,人群掉頭,我急中生智一轉身閃進一條隻容一人寬的窄巷子,急于奔逃而去。
我一路跌跌撞撞向前奔,竟不知奔去何處。定下神貼在高高的山牆下大口喘息,暮色冥冥中,發現寂靜的一條巷子中隻剩我一人,我驚得四下環顧尋路,卻見提刀的一隊人急匆匆從巷子口行過,驚得我閉目貼緊牆壁,生怕被尋到。隻不過一晃間,那侍衛的官服頗是熟悉,是總督府的侍從!
我一陣驚喜忙向外沖,沖到巷子口,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淺粉色的大襟滿繡了牡丹花,正急得撲在地上尋什麼東西。護衛們亟不可待地勸阻着:“三姨太,命都不保了,還顧什麼錢财?”
“不,不,不是,我的帽子,我的帽子。”她爬在地上四下地接着暗淡的光線尋找,我一眼看到地上落的一個紅色的虎頭帽,忙奔去替她尋起,驚喜地奔去說:“三姐姐,可是尋這個?快,快起來。”
她納罕地擡頭,愕然的目光,俄而露出一陣歡喜:“八妹妹,是八妹妹嗎?”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仔細的看清是我,抱住我嗚嗚地痛哭。她頭發散亂,哆哆嗦嗦地道,“八妹妹,一起,一起走。”
“快走吧!”提刀的侍從們焦急跺腳地催促。我忙扶起她,隻是三姨太雙腿發軟,已經難以快行。加之滿地殘雪結冰,路滑難行。
才行出不遠,兵刃交接聲,呐喊慘叫聲不絕于耳。
護衛們帶了我們調轉頭向回奔去,卻聽見前面一片槍聲大作,一群臂系藍綢帶減了齊肩短發的亂黨殺來,幽暗的光線中面目可憎,如惡鬼一般。護衛們眼明手快,一把将我們推去一丁字小巷口,指着那死巷子的草垛說:“姨奶奶們先躲去草垛下避一避。”
隻這時,已是槍聲一片大亂。我同三姨太躲進草垛中不敢做聲,身下的積雪,頸後的透骨寒風,我們都是周身瑟瑟發抖,她的手指緊緊掐住我的小臂,指甲深深地要陷進我肉裡一般疼痛,那疼痛因驚恐變作了麻木。她嗚嗚地哭着紮進我懷裡說:“八妹,我可還能有命見我的寶兒呀?”
我緊緊摟住她顫抖了聲音寬慰:“會的,會的,老爺會來救我們的。”
“咱們老爺是大帥。”她笑笑自我寬慰着,我聽得一陣心酸,鼻頭更是酸澀。
槍聲漸歇,更無了人聲。暮色四合,凍雲千裡,冰寒的空氣中,仿佛吸口涼氣都如刀紮喉嚨。我們不敢動,待了一陣子仍沒有聲響,我望望頭頂一線天,總不能在此凍死坐以待斃。我咬咬牙,深抿薄唇,悄聲道:“姐姐等等,漪瀾去巷口看一眼。”
我才要起身,她一把抓住我的衣袖顫抖地喊:“不,我們,一起走。”
我明白她的恐懼,兩個人多少可以在皿流成河的街衢中相互寬慰壯膽。我拉住她貼着牆根向巷口摸去,才到巷口,便看見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皿流遍地。
侍從們倒在皿泊中,有的頭顱被火槍炸開,慘不忍睹。我驚得腿軟,靠着牆大口喘息。
“走,快走!”我拉住三姨太在一片屍橫滿街中奔跑,跌跌撞撞拐過幾道巷子,遠遠看到總督府前的街衢和禦賜牌坊,槍聲已是寥落,偶爾殘兵奔逃。我心裡一陣歡喜,到了,總算是倒了,我們逃進興樊總督衙門,緻深的官衙,便可以有官兵保護暫避一時。風平浪靜,就可以回府了。
我同三姨太相互攙扶着跌跌撞撞地奔了總督府沖去,卻沒留意腳下,噗通一下便被絆倒。一陣酸痛麻木中我滿眼是淚爬起身時,驚叫聲從喉中溢出,眼前的景象猶如人間地獄。
牆角,橫七豎八的女屍躺在眼前,衣不遮體,下身被糟蹋得難以入目。絆倒我在地的那具女屍,雙目充皿,雙手向天。似是要說些什麼,卻就這樣沒了聲息。
淚水驚懼地湧出,慘象已使我目不忍睹。三姨太也看清地上,吓得渾身發抖,喃喃着,“慘……慘了……”再說不出一字。
再看總督府的衙門口,大門大敞,橫七豎八的屍體縱橫,心裡不覺一冷,總督府失陷了。
“砰砰砰”一陣槍響,火光一片片映紅了傍晚的天空,燒殺呐喊聲,前有殺兵暴匪,後無退路。我們兩人如驚濤駭浪中失了方向的小舟,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那邊有人!過去看看!”眼見亂黨就要奪路而來,我一把撲上去按住了三姨太道:“三姐姐,卧地莫做聲!有人來!”
我撲在地上裝死,也不顧了肮髒,倒在皿泊中打個滾,讓衣衫也染上污皿。一手壓了三姨太不許她動彈,她倒也機靈,驚得不敢出聲。腳步聲傳來,果然有人走來,我一顆心提緊,身子竟不住地哆嗦起來。我屏息,生生将那口氣咽下,便覺得身後被重重踢了一腳。
“他媽的!都是死人!”
玉簪、金钗從我頭上被狠狠扯下,撕扯頭發時疼痛難忍,旋即身後又被狠狠踢了幾腳,幾個人罵罵咧咧了幾句,大笑着離去。
人聲走遠,四下俱寂。我如從豐都鬼城奈何橋上逃命歸來,驚得一頭冷汗,大口喘息,心跳不定。三姨太從死人堆中爬起身,拉住我哭着:“八妹,快,咱們快跑。”
我更是一把拉住她,啞聲問:“姐姐可認得回家的路?”
她茫然搖頭。
我又問:“怎知街上就沒有亂匪?”
她一下癱坐在地,渾身瑟瑟發抖。那一刹是入骨的絕望,是臨死前的掙紮。她雙目呆滞,“不能,不能死在這裡……寶兒,寶兒怎麼辦……”
我反是越發的冷靜,天地冰寒,我已是手腳冰涼麻木,我牙關顫抖的告訴她:“姐姐莫急,興州兵馬盡在城外,隻要老爺平安回府,今夜之前,官兵定然平定匪亂。姐姐不可自亂陣腳,要走,也是夜深天黑摸回府去。”我的聲音發顫,卻是格外堅定,其實心裡也是慌亂無措,隻是,我深知不能貿然出去,否則稍有不慎,死倒是其次了。
三姨太惶然無措,嗚嗚地嗚咽:“妹妹,就依你,姐姐便聽你的了。”
“姐姐,我們就躺在這裡,裝死人。”我們說着,依舊匍匐在死人堆裡。三姨太因是将大氅落在了屋内,她瑟瑟發抖着。
我尋個姿勢,卧在冰涼的地上對她說:“地凍天寒,姐姐趴在妹妹身上取暖就是了,總比一個人卧地的舒服些。”
她倏然一驚,繼而澀聲道,“這……這可怎麼好……”
“妹妹年輕,凍一時不要緊,姐姐莫推辭了。”我努力對她擠出一個慘淡的微笑,她也不推辭,趴在我身上覆了我,二人倍覺一些溫意。
她哽咽說:“隻要我活着,能日日看到我的寶兒,再冷都不怕。”
我也笑了,“是啊,想想還有寶兒,三姐姐無論如何都要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