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在緻深口中卻說得雲淡風輕,仿佛是衆人聽到水滴聲,便大驚小怪的疑是洪水猛獸奔來。
他周懷銘這個鎮守興州的主帥都在此談笑自如,在座衆人聞聽反是一臉的驚詫之色。
若非那日在緻深的求缺宅外聽到他同屬下将官們争議此事,此刻我必是錯愕震驚。
我幡然大悟,難怪緻深那日聽到黃毛匪剪發冒充革命黨一事時,對手下下了緘口令,不許洩露出去,原來是在等這個契機好好唱響這出好戲吧?
他深藏不露,果然狡猾。
皇上聞聽龍顔大怒,一拍桌案憤然而起斥責道:“一派胡言!興州失守,你身為總督,戍守渎職,虛城招賊,責無旁貸!如今釀成大禍,不思悔改,反拿這些鬼話來敷衍塞責!”
緻深亦起身,一撩袍襟穩穩跪地,卻是不卑不亢回禀道:“皇上容奏。興州失守,臣罪無可赦,甘願領罰。隻是,黃毛匪賊受人慫恿收買……冒充廣州革命亂黨亂匪一事,人證物證一應俱全。”
“你的意思,是朕有意拿個莫須有的罪名冤枉你周總督不成?”皇上白淨的面頰一怒泛出些紅暈,額頭青筋暴露,一擡手,竟然将貞妃娘娘手中捧起的荷花碗打翻,碎片飛濺在我裙襟下,驚得我退後兩步,身後的梅花杌卻倒了,四周一片驚亂。
一旁侍立的太監們誠惶誠恐地收拾殘局。衆人皆放下碗箸一一起身,恭立一旁肅穆不語,大氣不敢出。一場家宴便變得氣氛窘然。
太後長歎一口氣,緩緩道:“周大人你起身回話,皇上年輕,可也是明君,不會偏聽偏信一面之詞。”
緻深并未起身,從懷中摸出一枚金牌,雙手奉上道:“此物是從在亂匪手中繳獲,禦賜金牌,所行之處,過府穿州,暢行無阻。便是這枚禦賜金牌叫開的興州府城門,請皇上明鑒。”
衆人神色驚異,仿佛峰回路轉,事情多了分蹊跷。
金牌被安公公接過奉上給皇上,皇上的眸光漸漸收攏,露出驚愕之色,一把握住在手仔細端詳,手掌緊緊地握攏,似要将那塊金牌捏為齑粉,額頭漸漸滲出了密汗。
“皇上,”太後悠悠地叫一句,把弄自己彎彎的甲套問,“什麼禦賜金牌呀,拿來讓本宮見識見識,這金牌,是皇上賜給何人的呀?”
仿佛情勢立時逆轉,緻深長跪在地處變不驚,适才聲色俱厲追查此事的皇上卻忽然口讷,神色不定。他的眸光偷偷瞟了一眼一旁低頭身子微微發顫的貞妃娘娘,輕微的舉動并未逃脫我的眼。
莫非這金牌同宮裡牽扯上了?事關重大,貞妃娘娘的神色不定。
皇上手中緊握那金牌,深深抿抿唇敷衍道:“回親爸爸,這是……是……是兒臣去年去木蘭圍場秋狩時,掉落在林子裡了,不知如何被人拾去。”
他眸光忽爍不定,更顯緊張。
太後卻綿延着聲音懶懶道:“小安子呀,去内務府查查,金牌遺失這麼事關體重的事兒,竟然都不記錄追查呀?”
“是,是兒臣沒有聲張。”皇上慌忙解釋着,又不甘心地望一眼緻深吩咐,“周大人平身吧。”
太後更是一笑,吩咐安公公道:“去,查查在冊的金牌中,可是有這麼枚金牌。或是,皇上記錯了,是賜給了什麼人了吧?”
四周的空氣凝結得令人窒息,皇上那略顯尴尬的神色似有難言之隐,更似是知道這金牌的來曆去處,隻是,有意隐瞞什麼。
我緊緊揉着手中的帕子,見安公公扶了緻深起身,隻在緻深唇角略帶得意的擡眼去望向皇上的一刹那,我心裡略略覺出些後怕,他如此步步緊逼,眼前這被他堵去牆角沒有退路之人雖然年少氣盛,但畢竟是當今皇上。
我壯起膽量,一笑道:“依臣妾的愚見,既然那夥子山匪狡詐陰險,居然能喬裝改扮成革命黨進城燒燒擄掠,那麼偷竊一塊金牌叫開城門,也并非難事。”
慧巧也趁機笑勸道:“老佛爺,這元宵佳節的,和和樂樂才是。這沒頭案子,就丢給内務府去查辦吧。”說罷,遞了皇上一個眼神。
皇上倒也機靈,眸光一轉,接過宮女捧來的熱氣騰騰的元宵,那玲珑福壽金緣荷花碗捧到太後面前堆出笑恭敬道:“親爸爸,請嘗嘗這新做的元宵。”
慧巧忙說:“這桂花餡兒,是摻了今年桂花蜂蜜揉的,奴婢同肅甯嬷嬷呀,可是調了好久呢,請老佛爺嘗個鮮兒。”
老佛爺接過碗,瞟她一眼,徐徐地舀了一個元宵,用羹匙切開兩瓣,白如珍珠的湯圓中露出金黃色的桂花餡,她吹吹熱氣,嘗了一口,才點頭道:“嗯,是這個味道。自巧兒離了宮,很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桂花元宵了。”慧巧得意的一笑,更顯秀色。
衆人這才稍稍松口氣,依次落座,我悸動的心也略略緩緩,坐回桌案旁,定定神,心想好險,想叮囑緻深不可如此同皇上對壘,隻是又不得空去同他說話。我不無擔憂的眸光望向緻深,總期冀他不經意間回眸望見我的眼神,隻可惜他同老佛爺說笑正歡,根本無暇來看我。
猛然間,一隻手握住我搭在膝蓋上的手,驚得我一個激靈,冷汗涔然而下,猛然擡頭看去。
坐在我身邊笑盈盈地望着我的是貞妃娘娘,她握住我的手,滿眼靈慧的光,輕聲低語一句:“多謝姐姐替我解圍了。”
我一怔,替她解圍?尋思片刻,莫不是那金牌果然同她有關。我不想被太後察覺,節外生枝,撤回手對她笑笑不語。
“姐姐若得暇,去妹妹的景仁宮坐坐,妹妹宮裡也有很多西洋畫,法蘭西國送給皇上的,畫得惟妙惟肖的。”她說,這話反誘起我的一番想往,但還是笑了搖搖頭敷衍。
“嗯,這台上台下的一鬧呀,本宮這點子困乏勁兒也散了,皇上的酒意,怕也醒了。”太後幽幽道,瞟一眼坐在桌旁目光呆滞沉思的皇上,看他那樣子,仿佛驚魂未定。
太後一言,貞妃扯扯皇上的龍袍,皇上一怔回神,眉頭漸漸擰去一處,旋即借了幾分酒力托醉離席。貞妃忙起身攙扶他,卻向我望了一眼,甜甜的一笑,她笑起來面頰上個清淺的笑靥,頗是迷人,我也對她抱以一笑,起身恭送聖駕。離去時,她停在我身邊輕輕說:“記得,得暇去我宮裡玩。”
皇上離去,衆人重新添酒開宴。
太後慈祥地笑了說:“這會子沒了外人,咱們也閑在些。”
眸光落在慧巧身上時,太後随口問:“巧兒這入宮幾日,可是報喜不報憂呀。怎麼周府九爺暴病的事兒,你隻字未提呢?本宮不知内情,還逼他一個病怏怏的身子入宮了。”嗔怪的聲音,仿佛深深的眸光裡多了幾分冷漠提防。
慧巧忙屈膝告罪,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反顯出幾分楚楚可憐說:“奴婢拙嘴笨塞的,比不得懷銘小爺半根頭發的,本就有一肚子說不完的話要向老佛爺禀告呢,這點子小事兒,本是想了待他自己向老佛爺禀告的。”她說着,偷眼看一眼緻深,垂下頭去。
恍然間一個心思飄過心頭,也證實了幾分自己的猜測。這場浩劫中慘死的三姨太、六姨太留下的話都同慧巧相關。驿館中九爺一夜暴病突然離京,慧巧得知此事時神色頗是失望焦慮。莫不是慧巧早知道九爺奉诏進京将面臨被提審問罪的劫難,可她為什麼要失望焦慮?
她不希望九爺離京,莫不是她向太後告發九爺是亂黨?
隻我轉念一想,不該呀。
金侍郎向朝廷告發緻深勾結亂黨謀逆,慧巧卻告發九爺懷铄才是真正勾結亂黨謀逆不軌之人。難道她是為了丢車保帥?抛出九爺懷铄去做替死鬼,保全緻深。反正總有人要為勾結亂黨一時負責,不然那興州戍守防務的秘密是誰外洩給了革命黨亂匪?
太後傳懿旨命緻深攜九爺進京,借機拘禁審問,偏偏九爺人到京城城門外,咫尺之遙竟然暴病,又不得不打道回府去。這步棋,是緻深下的,他察覺了動靜。這一切都連成一盤看不透的棋局,對弈的雙方高手落子不凡。
九爺,他是革命黨?别院書館我同九爺的幾次談話,行舟北上一路上他的感慨,同緻深争執時那痌瘝在抱憂國憂民的言論,豈不是同我哥哥昔日所言所行如出一轍?天!我一顆心激靈靈的後怕,再看緻深,他卻一臉從容的笑意不溫不火。
“喵”的一聲慘叫,咣當的響聲,驚回我的思緒,衆人驚叫聲中,一隻雪白的貓兒慘叫奔去一旁,宮娥太監們忙去圍堵了抱回。
那是太後懷裡抱的那隻毛茸茸如雪球一般的暹羅國花臉貓“醜兒”。
衆人說笑無暇顧它,它便偷偷爬去桌上叼起一條魚就逃,逃得急,一腳踩空,恰落在老佛爺放在腳下取暖的炭火盆中,“喵!”的一聲凄聲慘叫,嘴裡的魚掉去炭火盆裡,“喵喵”的哀嚎聲凄厲。
宮女們捉住“醜兒”抱起一看,它爪上的毛被炭火燎了一大片,很是可憐。
衆人忙個不疊地撤炭火盆,更去撲撣老佛爺的大襟,生怕炭火星燎壞了上好的綢緞。
老佛爺滿嵌了翡翠寶石镂空勾曲的赤金甲套去戳了“醜兒”的額頭罵:“畜生就是畜生,自作聰明,到頭來燙了自己的爪兒不是?”
她眸光卻瞟了一旁伺候的慧巧一眼,不過那一個眼神,頗是嚴厲。
慧巧神色頗窘,太後吩咐她:“抱‘醜兒’下去吧。自作聰明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