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操勞大太太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及發喪大事,其間緻深卻因朝廷調派,奔去了海邊督軍,一去未歸。于是府裡治喪的一應事宜統統丢給我去處置,且不說日常應對那些迎來送往,吊唁路祭的權貴官員,便是府裡的一應用度儀仗場面都是一絲一毫不得錯的。其間我還要同那些五姨太遍布府内眼線鬥法,衣不解帶的奔勞累得我精疲力竭。
府裡女主新喪,男主卻抛下家宅千裡奔波。府裡府外議論紛紛,衆口铄金。雖然我深知緻深同大太太不過是先時的東太後做主指婚,年齡懸殊,緻深隻對大太太相敬如姐。但就算是是府裡的親人過世,多少也不得如此草草而去,漠不關心吧?
我心裡也頗生些埋怨,不過不好多話,倒是七姨太在我身邊冷言冷語譏诮道:“瀾兒你可真是受苦受累的命,這正主都不急,跑去哪裡歡快了你都不知,反替他裡外的奔勞。”
我不過一笑,七姨太的話确實打在我心上。可這府裡的事兒總是要人去做,不能被外人笑話了去。
轉眼便是七七四十九日已滿,發喪那日須得緻深親自在場,隻是我遣人發去書信電報快馬都催過他幾次,卻遲遲不見他的回音。
便是那墳前摔盆戴孝的寶兒,我都教導囑咐過幾遍。
寶兒睜着一雙大眼好奇地望着發呆的我,緊張地問:“阿姆,爹爹不會同娘和大娘一樣,一去不回吧?”
我驚得堵住他的嘴,心中暗念:“啐啐!童言無忌!”
冰绡為我梳頭,委屈地嘀咕一句:“小姐,姑爺這是去了哪裡呀?家裡死了人,朝廷也不該如此的不講道理還放他外任呀!”
我手裡拈玩着一朵白色的絨花,她一語卻是狠狠戳去了我心頭那點柔弱處。這些時日,我一人在掙紮,面對這些非人非鬼的嘴臉,日日驚惶中度日。府裡布滿了五姨太的眼線,一件件一樁樁事情已讓我焦頭爛額,還要在人前故作鎮定。周懷銘,他這堂堂一家之主,又去了哪裡?
“八姨奶奶可在房裡?”外面是萬嬷嬷的聲音。
我強打精神吩咐一句:“萬嬷嬷來了?請進。”
萬嬷嬷步入珠簾内,望向我時,一臉為難的神色,顯出幾分局促不安。我側頭打量她,心裡頓覺出些不祥,不覺心氣懊惱煩躁,如今諸事不順,不知又生出些什麼意外狀況?
“回姨奶奶的話,府裡昨夜大雨,庫房的頂棚漏雨,那堆放妥的白麻靈幡,都給雨水打濕污濁了,不得再用。管家讓老奴來讨八姨奶奶一個示項,如今已是入夜,若差人再去購買,店鋪都已關門,怕是現紮現做都是不得了。這淩晨就要發喪,可該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她們玩忽職守出了纰漏,反雙手一攤反而來問我如何是好。我心頭一緊,原本我已有些隐隐的揣測,料到那些人定要弄出些事端來,隻是我卻始終不曾苛待他們。看來還是我太過心慈手軟,斬草不除根,反留了後患。
冰绡氣得罵:“日日淩晨奶奶坐堂都要叮囑訓示,這些話都當了耳旁風嗎?那庫房的頂棚不是十日前才支取了銀子用度去修繕嗎?就是那些白麻旗幡怕受潮,也叮囑過拿油布遮繕好的。”
冰绡未罵完,尺素已耐不住怒火接道:“既然是玩忽職守的,就該挨家法,自己當了褲子去填補虧空損失還不算,該拉去儀門打斷腿!”
我本也是急怒攻心,卻見兩名丫頭這麼交口斥罵,反将心頭那團火澆了下去。如今的情景,我就是嚴懲了這群奴才也是于事無補的。
我思忖片刻道:“既然白麻污濁了,我記得前些時府裡曾置辦過一批上好的細麻白绫,是為府裡下人們更換被褥裡子用的。如今權且搬去前堂,吩咐小子丫鬟們都不必睡了,齊去撕扯麻布绫羅做孝幡。”
如此大手筆,萬嬷嬷都是一驚,愕然望着我。相形周家的顔面,這些錢算得什麼?我淡然一笑,轉弄指尖那朵白絨花問:“該不會,那上好的細麻和白绫也被污濁了吧?”
不等萬嬷嬷回話,我故意揚高了聲音道:“前日吳巡撫夫人來府裡拜祭,還說如今人心不古,總有掌鑰匙的奴才勾結亂匪私盜主人家的布匹銀兩,污濁破損了賤賣給了革命黨做軍服。哎,到頭來這些自作聰明的家鼠落得個被朝廷抄家問斬不說,子女還落得個入宮為奴,斷子絕孫。若是有人如此貪圖小利,落得個謀亂的罪名,殃及九族,可真是……”我搖頭歎氣,手中一朵白花甩去梳妝台上,驚得萬嬷嬷連連稱喏退下。
我心知肚明。他們分明是欺我年輕,或是還對五姨太那死灰有期冀其複燃的一日。冰绡似被我的神色吓道,委婉的聲音勸道:“小姐,莫惱了,總之天明葬了大太太入土為安,也就妥了。”
我心裡卻生出委屈,若是主事的男人在,又何必要我一個女子沖去人前去撐起這片天。周懷銘,他抛下一家老小,自己去了哪裡?如何音信皆無,一封書信都沒有捎回來?
我正在委屈,忽然外面一陣匆促的腳步聲傳來,二管家旺财佝偻個腰進來,一臉讨好的神色道:“啟禀八姨奶奶,通往郊外周府祖墳的道路,昨夜因大雨沖橋,斷路難行。”
我心頭一沉,這才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如何又斷了路?隻是我更恨這幫奴才,緻深不在府裡,他們就變相來試探我的底線,來欺負我年少不經事。
我強自定神悠悠地掃了他一眼道:“旺财二管家可是府裡的老人,老爺曾誇你辦事最是得利,人也活絡。”我頓頓話音,又含笑打量他道,“如今這主路斷了,莫不是通往城外祖墳的路隻此一條嗎?”
他連忙分辯說:“若說道路原本還有一條,雖說是繞了些路,可換上平日也是可以繞行的。隻是官府昨日張榜說,為防了城中大雨亂匪伺機鬧事,封了那條通往城門的路。其餘倒是有幾條穿街繞衢的小路,隻是咱們府裡的儀仗多,人又擁擠。更有大太太個棺木也難行過那狹窄的巷子的。八姨奶奶恕罪,實在不是奴才不盡心。便是如今老爺突然被調離興州,城裡上下議論紛紛的,就是奴才們去求巡撫大人開恩放行,巡撫大人都推诿不見呢。”
這也不對呀?前幾日,巡撫大人的夫人還曾來府中吊唁,我細細尋味,似也曾察覺那吳夫人言語中滿是試探。莫不是緻深那邊出了什麼變故?我一時心驚,惶然無助,卻極力定定心神,打發他下去。
旺财哭笑不得的望着我問:“八姨奶奶,這,明日一早發喪,斷路難行,奶奶可是拿個主意呀!”我怔怔地坐在那裡,目光迷茫,再難打起精神披甲上陣,此刻才覺得自己的力量如此的渺小。
女人的肩再寬硬,也難以撐起男人打拼的那片天。霎時間,淚水盈眶,盡管強自支撐着不讓自己倒下,卻也一時間萎靡不振。身後的主心骨沒了,我又怎能不像那洩了氣的球囊失了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