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瘋?是,裝瘋。若佳麗驚瘋,或是瘋言瘋語,那這私通亂黨的罪名就另當别論。隻是,如今當務之急,如何能釜底抽薪,告知佳麗裝瘋呢?
駱師爺打量我,沉吟片晌,手掌按去那個茶水濕寫的“瘋”字上,用手掌一把抹去,兇有成竹道:“看來,還真須得是小夫人親自去走這一遭了。”
“我?”我納罕地問,為佳麗赴湯蹈火我義不容辭,如今為救緻深卻置了佳麗生死不顧,讓她涉足險境,我已是滿心糾葛後悔不疊。
駱師爺手中折扇“啪啦啪啦”的一閉一合,先後數次,才用那湘妃竹扇骨悄悄頭對我說:“小夫人,怕是此行艱難,小夫人可是膽怯?”
我搖搖頭,深深抿唇,看了緻深道:“若能救佳麗妹妹,刀山火海漪瀾都敢去闖。”
緻深眉頭虬結,似怕我隻身犯險,顧慮重重正要開口,駱師爺的扇子一橫制止他說:“還不到大帥出場的時候。殺雞焉用牛刀,成敗在此一舉。”
緻深哪裡肯依,但是沉吟片晌,卻也尋不出更好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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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差府衙是立在了巡撫衙門,今夜卻是門外戒備森嚴,如臨大敵一般。
我的轎子在門前停穩,便差了狗兒去通禀,不多時,狗兒沮喪回禀道:“欽差大人公務繁忙,不見。”
我一笑,早在意料之内,便又對狗兒耳語幾句,狗兒點頭奔去。依約一盞茶的功夫,門裡面跑出來那個歪眼兒管家,他疾步出來,為我打了轎簾,請我進府去說話。
行過儀門肅穆的影壁,繞過長廊,管家引我來到後院金侍郎的書房。
我定定神,看着候在廊子下的小厮都遠遠偷窺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一股春寒料峭的涼意襲來,反令我多了幾分清醒。我緊緊披風,從容入内。
金輝頗是傲慢,聽到管家的禀告,卻坐在案前批閱公文,并不理我。便是他桌案上筆硯的擺設,公文的堆放,都同緻深如初一辄,處處可見緻深的痕迹。他是緻深的學生,曾同緻深形影不離,如今可謂是反目成仇。
他不開口,對我視而不見,倨傲無禮。我便毫不介意般的笑吟吟從容見禮問候道:“金舅爺吉祥,金舅爺公務繁忙,漪瀾打擾了。”
他眼兒也不擡,冷冷道:“喚我名号就是,不敢高攀。”
我一笑,一邊解開披風,做出一副要長談的聲勢,一邊說:“金舅爺賭氣如此說,周府裡的内妾們更是賭氣,也不知九泉下的玉珑姐姐,作何想法?”
他手中的筆擲去地上,墨花四濺,罵道:“住口!休要提起玉珑。”他深深咬牙沉氣,果然怒了。
“金大人不肯認親,但玉珑妹妹昔日生願做周家的媳婦,如今死也是周家的鬼,入了周家的祖墳。若是金周二府交惡,各是頭腦一熱不擇手段,怕是最終驚擾的,還是地下長眠的玉珑妹妹。”我悠然的一番話,不動聲色地笑望着他,他果然擰緊眉頭一拍桌案大罵:“放肆!威脅本官嗎?你們若敢胡來,我金輝定不相容。”
若是他敢對佳麗不利,怕是自然有人掘了玉珑的墳墓。
我望着他笑道:“金大人是明白人。先皇乃老佛爺親生,最終也是英年早逝,同孝惠文皇後一對兒苦命鴛鴦相守于地下。此番周大人臨出京前去先皇陵前祭奠,還有幸拜見了前去揮淚祭貞妃小主的皇上。說起來還真是風雲難測,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但是伴君如伴虎,還是要看時運。即便風光如周大帥,如今不是也未能守得同先皇一世君臣?”
我凝視他,微微挑起眉梢,他又豈能料到這同太後老佛爺不睦的小皇帝,還能安坐幾年江山?
我長歎一聲道:“如今太後老佛爺,偏偏看中佳麗,為她覓了夫家,就是怡親王府的大世子,當今皇上的堂弟,也是老佛爺的親外甥。怕是開春,就要大婚了。”
我見金輝的眸光在飛轉,我在暗示他一個天大的秘密,皇上同太後失和,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若果然皇上讓位,扶起來的新君,八成是這位怡親王府的世子。
我打量他的眸光微凜,怕也是為我的言語震動,心裡打了幾分寒顫。
我又不緊不慢道:“便是佳麗這逆子謀逆造反,老佛爺和皇上自有公斷。何必大人做這個惡人?擒拿到了亂黨匪首,大人已經是功德圓滿不是?”
金輝手中的筆山在手裡把弄,冷冷地斜視我,怕是在三思。
我怅然道:“兄長心疼妹子,天經地義。嫁周大帥是玉珑所願,她緻死不逾,還君明珠之語,如今想來,曆曆在目。”
他伸手打斷我問:“你想做什麼?”
“我不過想給妹妹送件換洗衣衫,她嬌生慣養,受不得這牢裡的龌龊,何況……”
他打量我,狐疑半晌,才喊來管家帶我去大牢見佳麗,我心裡一喜。
夜風從牢門吹入,昏暗的挂角油燈光影中,我看到牢籠中那蜷縮如小獸般周身瑟瑟發抖的佳麗。
“佳麗!”我試探起輕輕呼喚一聲,她并未挪動,“佳麗,是你嗎?”我又問一聲,角落裡坐在一叢幹枯的稻草上的她才徐徐擡起頭,黑暗中惶然的目光望着我。
“佳麗,是我,瀾姐姐。”我驚喜中帶着撕心裂肺的痛。
“瀾姐姐!”她凄厲的一聲呼,撲向牢門,拼命地搖晃了牢門喊:“姐姐,帶佳麗走!哥哥在哪裡?佳麗不要在這裡,這裡有老鼠!”
我鼻頭一酸,滿心的酸楚,不知如何言講。旁邊的管家吸了鼻子冷哂:“走?這死囚牢,就是老鼠都走不出去。”他冷眼得意地瞟了我們,手中牢門鑰匙嘩愣愣地搖動着。
我放低身段哀求他:“有勞管家好歹行個方便,同我們家姑娘說幾句話。”
管家的斜眼望天,哼了一聲道:“死囚牢,都是明兒就要見閻王的鬼,不得入内,有話就在這裡快講!”
佳麗更是緊張,奮力拉着牢欄拼命地搖晃,那鐵鍊子嘩啦啦的響聲,攪得人心煩意亂。
“放我出去!”她的呼叫聲,惹來此起彼伏的哭喊哀嚎聲:“救命呀,冤枉呀!”
她慘淡的眸光驚慌失措的望着我,仿佛我是茫茫大海中那根稻草。
我隔着牢欄緊緊拉住她冰冷的小手說:“佳麗,你不要怕,你哥哥正在同金侍郎交涉,設法救你出牢的。你相信瀾姐姐。”
“放我出去!”她哭喊着。
我隔着牢籠捧起她的小臉,她慌得隻是哭,怕是在牢裡受了驚吓。帥府千金,金枝玉葉,何曾受過如此的委屈作踐?牢裡此起彼伏的哭号聲,如陰曹地府中的厲鬼聲啾啾,我緊緊抓住佳麗發抖的手,她嘤嘤地哭着,泣不成聲。我托起她的小臉,用盡氣力,讓她望着我。她抽噎地望着我的時候,我一雙鎮定的眸子凝視她,緊緊攝住她的雙眸,一字一頓說:“佳麗,莫哭,聽瀾姐姐說。你哥哥一定能接你出牢房回府去的,待回府去,姐姐再安排戲班子給你唱那出你喜歡的戲……”
我見她的眸光漸漸平靜,她抽噎着望着我,目光滿是惶惑不解。
我下面的話更是遲緩,一字字吐字清晰,要她聽清:“上次府裡中元節唱堂會,你最喜歡的那出折子戲。”
“佳麗,相信我,中元節堂會你最喜歡的那出折子戲,你想想,你一定能出府的。”
我循序善誘的目光笑眯眯地望着她,滿眼的鼓勵。她望着我,遲疑的目光,不過聰穎的她神色稍定,就心領神會。
不過須臾間,她平靜地含笑望着我,凝視着我的眼眸,她那唇角勾出的笑意漸漸笑得無邪,握住我的冰涼的手徐徐松開,陡然間,她不再哭鬧,忽如聽到大獲全赦免一般,那笑容癡癡在面頰上,旋即,她的笑意變作了傻笑,咯咯地笑起來,笑得癡傻癫狂,笑得肆意,忽然朗聲大笑。她一把握住牢欄,拼命地笑着,邊笑邊喊:“老鼠,老鼠才是革命黨,老鼠逼佳麗變成老鼠……”
我驚得手足無措般,隔了牢籠要去拉住她的手臂,卻被她一把甩開。
我驚得問:“佳麗,佳麗你怎麼了?佳麗,佳麗我是瀾姐姐呀。佳麗,你不要吓姐姐呀!”
歪眼兒管家本是斜眼望天正在得意,忽見佳麗驟然發瘋,也是一愣。不等他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兒,我惱得一把上前抓住他的兇前的衣服哭喊:“佳麗,佳麗她瘋了,你們,你們拿她如何了?”
我做出一副拼命的模樣,那管家吓得一頭冷汗,駭然的目光望着我,又望着發瘋哭笑不停的佳麗。佳麗用頭撞着欄杆,瘋狂過一陣子,忽然噗通坐在地上,呆滞的目光望着前方,傻傻地笑着,歪個頭兒,笑得如四歲的孩子,咯咯咯的聽來悅耳。
“佳麗,佳麗。”我含淚地叫了她兩聲,她癡呆地望着前方,嘤嘤地唱起兒時的歌謠。若非深知這是一場戲,我定要為眼前的慘景而心酸得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