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知道些什麼?我一陣心悸,還未平靜,他卻握住我顫抖的手定定道,“碧桃,她初入府時,就是個伶俐的小丫頭,大我兩歲,卻充做一副大人的模樣,讓我喊她姐姐……那時候,她那麼率性,大膽,處處為我在老大人面前遮掩……這才不過十餘年,如何人老珠黃,歲月變遷了容顔,難道人心也變了!”
耳邊轟然一陣嗡鳴,我心下一抖,他知道了,一切都未逃過他的眼睛,他離開這些時日,他是有意在回避,他内心同樣的煎熬。
“巧兒,她同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深宮孤寂歲月,他一直伴随我,如今……”
“爺一定是鞍馬勞頓,或該是餓了,瀾兒這就……”我忙打斷她的話起身,生怕那話鋒忽然一轉就到我身上。我,又何嘗還是昔日入府之初的我?
我話音未落,他卻倏然抓住我的腕子,将我緊緊箍在懷中。那隻握住我腕子的手生疼,我一驚,就見他幽深的目光恰迎上我的目光。他幽幽地道,“瀾兒,我本無情。隻是,不忍你一片芳心付流水,更不忍别人踐踏我一片心!”他緊緊地抱住我,那是種近乎于窒息的貼近,“我怕你走得太遠,蓦然回首,有朝一日,我将不再認得你!你變得同她們一樣的可怕……”他聲音中發冷,如冬夜的薄霧透出那漸漸蝕骨的寒冷,令我不寒而栗。這是怎麼了?他要說什麼?可我不敢再聽下去。
我自嘲般淡然一笑道:“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可誰知道我心裡,是多麼的愛他,多麼的不舍,若非那情之所系,我如何能荒唐的為他去做出那一切一切。
可是轉而一想,從那陰險惡毒的大太太,到喪心病狂的二姨太,心機深沉的五姨太,一個個,細細數來,所做的哪一件事,不是為了留住這個男人的心?
“可我隻問你,你的心裡,可是有我?”他毅然道,目光如利刃逼視我,攝住我的心魄。
“爺說沒有,就是沒有;爺說有,就是有。爺若信瀾兒,便信瀾兒每句話,若不信,何必厮守一世還裝出什麼舉案齊眉的樣子去蒙混人?”我蒼茫的辯白,如被追去絕地的小鹿擇路而逃。
他愕然無語,對我的話微驚。沉吟片刻道:“你果然是個聰穎過人的,但願我終究沒有看錯你。果然如此。你反強過了她們。”
“她們?”我疑惑地望着他。
一陣無奈的苦笑,他張開臂,迎風立在開敞的門軒口,隻對那漫漫長夜。
他背對屋内滿心駭然的我,沙啞的聲音喃喃道:“褪去這身盛世華服,任何男人,都是一般的模樣。皿肉之軀,赤條條來去無牽挂。而令女人仰視芳心暗許的,不知是這襲華衣,還是華衣下的皿肉之軀?”
這話頗含了番深意,我尋味着,吟吟淺笑了反問:“荔枝殼燦如火,果肉瑩潔如玉;葡萄皮若琥珀,瓤肉晶瑩。這品食者得之,是愛其表還是愛其裡?”
他無奈搖頭,踱步轉身,在門口打量我,高大的身影遮蓋我眼前的月光,将我籠在他的陰影裡。
忽然,他一把攬我入懷,緊緊的,摟得我幾乎窒息。他呢喃在我身邊道:“瀾兒,你莫要自作聰明,你莫要步她們的後塵。這一切是天譴,是冥冥中對我的報應!我本無情,這本不怪她們!”
他大口喘息,緊閉雙眸,我在他懷裡,滿是懼意彷徨。
“我本無情,可這冷冰冰的周府,再熱的心,也擱冷了。”他呢喃道,“更要我如何有情?”
那話聽得人新酸,我不由去撫弄他的背,那麼堅實,如今卻一抽一抽的,痛苦難言。我摟住他,貼在他兇前,聽他慘然道:“夫婦,就是親生父母又如何?”
他松開我,指着牆上那幅中堂畫,冷冷道:“是,他們。十年前,這裡,我險些沒能活着走出這西閣,就因為幾句無稽的謠言,招惹來一場無妄之災。”
此刻,他提及往事,眸光裡還有隐隐的驚恐駭然。他大夜裡帶我來這鬼宅禁地,吐露這番莫名其妙的話語,我即使擔憂緊張,卻滿是好奇,卻又不敢流露。
他怅然道:“十年前。先帝駕崩,我奉調去伊犁做撫遠大将軍。人人眼裡是年少坐擁萬兵,羨慕不已,誰知這聲名後刀口舔皿,餐風露宿的日子。千辛萬苦大獲全勝回朝,回鄉省親,就被父親大人在這麼個月夜引來了這裡。也是夏涼如水之夜,一路走來陰森如進森羅殿,就是這六月初三日。”
他指着這幅畫道:“千夫所指,我倒不怕。可恨的是,他竟然義正詞嚴的審問我逼供,要我承認同太後老佛爺淫穢後宮。他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為何世人都咬你周懷銘,不去咬旁人?多少人皓首窮經才能到老熬入三卿入得朝堂。你如今年紀輕輕,如何就能當此重任?位極人臣!”
震驚,我不敢相信這過激的言語出自為人父親的口,若這話果然是真的,我卻不知如何勸他,心裡暗自感歎,父子之間竟然情薄如此。
他說得激動,緊閉了雙眸極力壓抑自己不平的心潮,我許久才道:“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原是有的,骨肉至親又如何?”
或是我的話對他有了感觸,他雙手掩面默然無語。四下隻有風搖樹影輕撫紗窗簌簌的響聲,我待他心情平靜片刻才又道:“古時曾參的母親聞聽傳言說兒子殺人,起先不信,待聽到第三次也都吓得翻窗逃走,這還是古聖賢之母,何況老大人?”我來到他身邊,為他将披風緊緊,觸及到他脖頸時,他放開掩面的一雙手,雙眼通紅如獸,唇角威棱不再,隻剩冷冷的苦笑。
我為他緊緊披風,他一把攬我入懷,他雙臂有力,幾乎緊得令我窒息。他呢喃道:“瀾兒,我自幼身邊乏了親情,四歲,便被他們送入宮中邀寵于太後,隻因人有私心,做皇上伴讀何等威風,光耀門楣。一入宮門就是十載,每年得暇逢了年節回興州,卻是客居他鄉之感。老太爺不乏子嗣兒女繞膝,自然也不在乎了我。一來二去,這府裡我算得什麼,自己也不清楚。人人羨我是周氏麟兒,更誰知其中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