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半,僅剩的幾個走訪棄車線索的警員仍沒傳來好消息,但已經沒有人太過在意此事了,絕大部分人手已經回到了原本布控的位置上。
陳學軍的第二任妻子蔣文若擋在一道門前,她長相溫溫柔柔的,此時卻表現得異常堅持,寸步不讓:“我們家都是守法公民,這些日子就算有那麼多不方便,也還是配合了你們警方工作,但這不代表你們就能得寸進尺了!之前你們說是為了我家老陳的安全,不讓他出門也就算了,可現在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改了說法,又覺得我們家窩藏罪犯了嗎?我家老陳雖然退休了,也還認識幾個人,你們再這麼胡來,我這就讓他打電話過去問……”
“砰”一聲巨響打斷了她的振振有詞!
蔣文若呆了呆,身子反射性地縮了下,不敢置信地望向身旁被踹開的房門。
顧行從她身邊走過去,看也不看她一眼,視線在卧室裡掃了一圈:“人呢!”
床上被褥平整,根本就沒有人睡過的痕迹,也不知正“卧病在床”的陳學軍究竟是卧到哪張床上去了。
蔣文若被戳穿了借口,一時啞口無言,慌忙間,一眼瞧見卧室内側緊閉着的小門,趕緊跑過去,支吾道:“老陳他……”
認出那是主卧室的洗手間,陸離氣極反笑,平日的斯文再不見分毫,眼中泛起一絲煞氣:“還真讓小魚說準了,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在裡面上吐下瀉呢!”
蔣文若聽出這話不對,正要攔,陸離卻扭住她的胳膊,幹脆利落地往卧室門口一推,在她踉跄站穩之前,顧行已經走上前去,又是一腳踢開了那道門。
裡面空無一人。
那門原本就沒鎖,隻要輕輕一擰把手就能打開,現在卻被踹壞了鎖,毛玻璃也嘩啦啦碎了一地,蔣文若嗫嚅着發出了點不滿的抱怨,卻在對上顧行冰冷懾人的目光時不自覺地消了音。
顧行注視着強作鎮定的女人,聲音愈發低沉,再次問了同樣的兩個字:“人呢?”
蔣文若下意識地往後避開半步,但立刻就想起來這是自己家,連忙壯了壯膽:“你、你們這是警察還是土匪啊,這也太……”
“霸道”二字尚未出口,顧行已經移開了視線,下令道:“搜!”
“你們!”
蔣文若目瞪口呆,失聲驚叫起來。
沒人理會她的意見,兩名刑警寸步不離地看着她,還有人把正在打掃衛生的保姆也領了過來,倆人湊成一對,一起塞進了一樓的小客廳,像是一雙待宰的鹌鹑。
同一層的書房和廚房都找過了,全都不見人影,二樓的卧室與其他房間也是一樣。
眼看着剩下的房間越來越少,蔣文若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終于在沙發上坐不住了,她神經質地彈了起來,尖聲道:“你們别太過分了!這是我家!你們怎麼敢說搜就搜,你們這是——”
一聲混不在意的輕笑打斷了她。
小客廳的門悄然開啟,李非魚不知何時來了,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門口,她右手拇指與食指之間捏着一張紙,慢條斯理道:“雖然特殊情況下可以事後補辦搜查證,但是既然陳老先生在上面有人,那我們也得付出一點相應的敬意,陳夫人您說是不是?”
蔣文若的指責聲戛然而止,她雙手攥成拳緊貼在身側,脖子微微向前伸着,看起來像是隻憤怒的鬥雞,但不停張合的嘴唇卻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李非魚往前走了幾步,一點也不見外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然後指了指對面的位置,反客為主道:“請坐啊,站着等不累嗎?趁現在好好歇一歇,回頭張羅喪事可累着呢!”
蔣文若愣住,随即勃然大怒,像是被人掐住了的嗓子裡擠出一聲怒斥:“你胡說八道什麼!”
身後腳步聲漸漸接近,李非魚卻沒回頭,仍舊笑吟吟地打量着面前氣白了臉的女人:“哎,對了,冒昧問一句,陳老先生立遺囑了嗎?他死得突然,銀行存款什麼的處理起來還挺麻煩,公證處和派出所兩邊折騰,一時半會辦不下來,估計您可有的忙了——來,喝口水,要我說,這個節骨眼上您還得多保重身體,可别先把自己急出病來。”
豈止急出病來,蔣文若呼吸愈發急促,兇口急速地起伏着,全身直哆嗦,好似随時都會背過氣去。
一旁的保姆連忙過去給她順氣倒水,忙得腳不點地,卻再沒了之前面對陸離時那副狐假虎威的氣勢,低眉順眼得堪比進了土匪窩。
陸離一進門就瞧見這麼一副景象,不禁若有所思地往顧行和李非魚臉上瞄了眼,分明覺得像是頭獨狼配上了隻白毛大狐狸。
李非魚彈了彈指甲,繼續擡到嘴邊慢吞吞地啃着,漫不經心地問道:“他是什麼時候出去的,去哪了,為什麼?您要是想說就說說吧。”
雖然問着,她卻像是對答案并沒有多少興趣似的,挑了挑眉毛,嘲弄地笑道:“其實不說也行,我差不多也知道了,上午這邊人員調動,剛一漏了點空隙,他忙不疊就跑了,這都——”她看了眼時間:“五六個小時過去,人估計早就死透了!我們不急,反正過陣子總能有人發現屍體,到時候再去收屍也來得及。”
蔣文若剛緩過來一口氣,聽到這話,眼前又是一黑。
李非魚笑了笑,覺得自己的白臉唱得差不多了,于是見好就收,把接下來的戲份交給了身後的同事,起身朝兩人颔首緻意:“顧隊,陸離,我有點事先離開一下。”
她來得毫無預兆,走也走得幹脆利落,一點也沒有拖泥帶水的迹象,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分過去。
顧行面無表情,心裡卻無端地縮緊了一分,他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地動了下,似乎想要拉住李非魚,但最終還是克制住了這種不合時宜的沖動。
他将無動于衷的目光轉向癱軟在沙發上的女人,毫無憐憫地說道:“說吧。”
這一回,被冷冰冰的後果吓怕了的蔣文若沒有再說一個字的推诿之詞。
總有一些人,必要被别人斬斷所有不切實際的妄念,才會睜開眼睛認清現實。
李非魚背靠着門邊的牆壁,漠然地這麼想着。
就在蔣文若說到三天前有人從書房那道怎麼也關不嚴的舊窗戶縫裡塞進來了一張小紙條時,莊恬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她見着李非魚,面色一變,慌忙把手裡拎着的證物袋打了個卷塞進了衣服口袋,腳步也不自在地停在了一米以外,完全沒了平時一見面就上來勾肩搭背的親密勁。
李非魚聞着味兒也知道肯定不對勁,她眯起眼,一直看得莊恬冷汗都快出來了,才勾了勾嘴角,指着她的衣袋,輕聲問:“和我有關?”
屋子裡傳來蔣文若吞吞吐吐的聲音:“我、我也看了……那紙條上寫了,要是我們不按他說的做,就要……就要把、把陳宛當年的事……告訴我們所有親戚朋友……”
原來是這樣。
短暫的怔忪之後,李非魚無聲地笑了起來。
為了那件事,陳學軍把親生女兒一步步逼到了絕境,而到了今天,他自己也要為此送掉性命了,雖然是人為設計的結果,然而不得不說,其中還真有種沉重的宿命般的諷刺感。
莊恬從後半截才來,聽得一頭霧水,再看看李非魚臉上的神色,差點沒打了個哆嗦:“小魚,你怎麼笑得這麼瘆人哪!”
她的手在衣袋上扣了下,遲疑着把證物袋又掏了出來:“那個……你要看也行,但千萬别害怕啊!”
李非魚接過那隻卷成了個小卷的透明袋子,稍微松了下手,它就重新攤開來了,裡面隻有一張照片,或者确切來說,是被撕開的半張照片。
照片上的人影很眼熟,李非魚每天都能在鏡子裡看到,除了衣服,體态動作也毫無差異,隻不過是從側後方拍攝的,明顯是趁她毫無所覺的時候偷拍下來的。
而這張照片上的人沒有頭。
那段白皙修長的脖頸從一半處截斷了,參差的斷面邊緣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地染上了一線黑紅,像是凝固了的皿液,一眼看去,給人的感覺不是照片被撕毀,反倒像是裡面的人被砍掉了腦袋!
莊恬表情忐忑,惴惴不安地觑向李非魚的神色,解釋道:“走訪的時候,有個修鞋攤的老大爺給我的,說是早上有人給他一百塊錢托他送封信,如果有警察來問,就讓他交出來……我現場拆的信,外面信封已經讓他們先送回去檢查了……”
而裡面的照片,她覺得應該先給顧行看看,卻沒想到顧行還沒看到,就先遇上了被威脅的正主。
李非魚默默聽完,仍然沒顯出畏懼或驚愕,隻是意味深長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輕輕嘶了聲:“王鵬章還真是喜歡和我的腦袋過不去!”
“呃……啊?”莊恬怎麼也沒料到她會是這個反應。
李非魚低聲笑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怕什麼!”見莊恬一副欲言又止的糾結模樣,她不禁搖頭失笑:“在寶金縣的時候我要是一口氣沒喘上來,現在都投胎了,這麼一想,我這一個多月都是白賺的,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可是……”莊恬一時語塞,但心裡卻始終覺得不對勁。
或許真有人足夠灑脫,可以看淡生死,但她總覺得不該是這樣,這種态度實在太……她那款型号特異、像是灌滿了肌肉的腦子裡轉了好幾個彎,才終于從角落裡扒拉出一個詞來。
厭倦。
是的,就像是已經看膩了所有的一切,所以無論是生還是死,對她而言都好像沒有什麼值得刻意追求的地方。
莊恬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經意地窺見了李非魚總是一副得過且過的懶散模樣的原因。
——在這個世上,她沒有什麼可留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