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先生彎下腰,把地上這個暈倒的人扶正身子,對大家解釋道:“他叫林飛,是上海站的組長,咱們從重慶潛到南京來的時候,他已經在上海工作了一年多了。本來,總部指示咱們,準備在秋天的時候去上海跟他接頭,誰知道他提前到這兒來了。”
“這樣啊,”大家都松了口氣。匡老伯拿過藥水葫蘆,給林飛嘴對嘴喂下去。沒過多長時間,他慢慢清醒過來,搖了搖腦袋,望着四周的諸人,當目光轉到項先生的時候,頓時激動起來,掙紮着身子往起爬,“老團長,我終于找到你了。”
“哈哈,林飛,我聽說抓到了奸細,沒想到是你。”項先生親熱地掐掐他肩膀上的肌肉,“好漢子,還是那麼強壯。各位,當年守上海的時候,他當警衛排長,提着把駁殼槍,頂着鬼子的歪把子掃射,把我給背下來,是我的救命恩人。林飛,你到這兒做什麼來了?”
林飛低頭把自己的衣襟拆開,小心地從裡面拿出一張卷着的紙條來,項先生接過紙條,展開,這是軍統上海站的一封密函,大意是派林飛到南京策反一個叫“褚凡”的和平軍聯勤主任,請南京站給予配合。
“這個……”林飛張了張口,看了看四周的人,又閉上嘴。項先生說:“說吧,沒關系,這裡都是自己人。”
“好,”林飛又看了諸人一眼,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這個褚凡,是從上海那邊調過來的,我同他以前是軍校同學,關系不錯,因此站長請示總部,派我去策反他。這人善于鑽營,這幾年升遷很快。沒幾年功夫,便謀到了聯勤主任的肥缺。”
“哦。”項先生點了點頭。
林飛又笑道:“我臨來之前,上司給我畫了張圖,讓我按圖尋找你們密營的位置,我找來找去,隻是找不到路徑,便根據自己的經驗,亂闖一氣,結果,不但沒成功,還被你們給逮住了。看起來,密營遠比我想象的巧妙,真是太棒了。老團長,你們的工作做得真好。”
魯滿倉誇獎說:“你已經挺不錯了,能闖到這裡來,算是有兩下子。”
項先生把那張密函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眼裡閃出疑問,皺着眉頭搖頭,“林飛,你們這個策反行動,目的是什麼?”
這一問,倒是把林飛問得愣了一下。這時候魯滿倉從匡老伯屋裡拿出幾隻闆凳來,給林飛讓座,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弟,我插一句嘴,剛才你說什麼,你這個軍校同學,善于鑽營,在敵人那裡升遷挺快,是吧,這種人,你覺得能策反得下來麼?”
“這……”林飛望了魯滿倉一眼,有些不自信地笑了笑,“反正,唉……你倒把我給問住了。”他接過魯滿倉遞過來的一隻煙,臉色現出一絲無奈,“總之試試吧,萬一能成功,不光能獲取情報,對敵人也是個震動。”
“那萬一不成功呢?”
這一句又把林飛問住了。他苦笑着搖了搖頭。項先生轉過話題,坐在旁邊的闆凳上問道:“林飛,上海站那邊的情形,最近怎麼樣?我和你們于站長也是老戰友,這家夥,打仗是把好手,甯折不彎,可有時候愛犯愣性……唉,時光飛逝,我們倆也總沒聯系了。”
“老團長,你要問起我們那邊的情形,怎麼說呢,非常不好,非常艱難,”林飛說起這些,仿佛有滿肚子的苦水要倒,狠狠地吸了兩口煙,望着四周的青山綠水,感慨地搖了搖頭,“我來到密營,發現你們竟然住在這樣鳥語花香,仙境一般的地方,真是又吃驚又羨慕,而且……”他掃視一眼疏疏落落坐在草地樹下的衆人,“大家就這麼閑坐着,百無禁忌地聊天……”
“哈哈哈,”魯滿倉被他逗笑了,“聊天嘛,可不就這麼百無禁忌?還能怎麼樣?”
“不不不,”林飛沒有笑,“你們可不知道,我們上海那邊,同志之間接頭,那都是加倍小心,說句話,得事先朝四周瞅三遍,确定沒有特務跟蹤,然後迅速低聲交談,哪裡敢象你老兄這樣放聲大笑,而且,咱們這樣老老少少好幾個人,無拘無束說話談笑,沒有猜忌沒有避諱,簡直就不可能……你們别笑,我們那邊都是單線聯系,生怕别人秘密叛變,出賣了自己,唉……”
項先生臉上的笑容也消去了,把煙鬥從嘴上拿下來,“上海的情況這麼險惡?是敵人很瘋狂?還是咱們的對策有問題?”
“兩都兼有吧,這一年來,咱們和李士群特工總部之間,開展了你死我活的仇殺,眼下幾乎到了騎虎難下的地步,雙方都殺紅了眼,殺人變成了目的,咱們在各分區建立的秘密工作站,幾乎全被破壞,派出去的特工,大多九死一生,還有數人叛變,我們總是颠沛流離,一夕數驚。”
項先生思索着說:“照你這麼說,我總覺得是策略上的問題,咱們潛入敵後,目的是為戰略全局搞情報,提供服務,有選擇地鋤奸反特。咱們千辛萬苦鑽入敵人肚子裡,是要發揮正面戰場起不到的作用,而不是單純殺他們幾個人。”
“老團長,你說到我心眼兒裡了,可是,唉……”林飛邊說邊搖頭,這時他的肚子裡傳來一陣“咕噜噜”的聲響,魯滿倉哈哈一笑,“你是不是沒吃飯呢?”
“是啊,從早晨還餓着呢。”
“那咱們進密營,”項先生站起來把煙鬥揣進腰裡,揮了揮手,“讓老魏給你做飯,邊吃邊說。”匡老伯在一旁笑道:“正好,上午我打了隻山雞,剛和老魏一塊拾掇好,待客最當時,嘗嘗咱們山裡的野味。”
“老團長,你們這兒太好了,空氣呼吸起來都舒暢,我簡直做夢也想不到。說實話,剛才我看你跟大家說話,幾乎無所顧忌,都覺得不太習慣。”
“哈哈,我說呢,你怎麼一張嘴說話,先東張西望,猶豫不決。我心裡還納悶兒,林飛怎麼添了毛病了。”
“唉,您不知道哇,我們上海那裡,現在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那敵特頭子李士群,以前曾經是咱們的人,後來才投靠的日本人,他對咱們的活動方式,行動原則,都了如指掌,咱們建立的秘密落腳點,很快便給發現破獲,派到上海的同志,有時尚未站穩腳跟,便給抓走。意志薄弱者,熬不過嚴刑拷打,很快叛變投敵,帶敵人來抓自己同志,因此,同志之間,也都疑神疑鬼,不敢随便信任。”
林飛一邊倒着苦水,一邊跟着衆人走出樹林迷宮,踏上通向密營的小路,一路上感慨起來沒完沒了,“你們不知道啊,我在上海,春天的時候殺了李士群兩個得力幹将,結果這幾個月來,一直被敵人追殺,就象……喪家之狗,處處難以躲藏,到這裡來,也算是暫避了一下風頭……”這時走到了密營洞口下的崖壁下,旁邊的魯滿倉拉着他的胳膊,“這邊,向左邁步,對對,這棵樹不能碰。”指引着他避開埋伏在草叢石砬間的機關暗弩,林飛不住驚歎,邊走邊伸大姆指,一路曲裡拐彎,上到洞口時,他擡了一下頭,思索着說:“這地方如果有一挺機槍或沖鋒槍,那防守起來就萬無一失了。”
“在那兒,”魯滿倉用手指着一堆酸棗樹從,一隻很不顯眼的黑洞洞的槍口,正朝崖下伸着。
“哦,真好,真好。”
“你是軍事行家。”魯滿倉也沖林飛伸了下姆指。
進入密營的大洞廳,林飛左看右看,贊不絕口,他對項先生說:“老團長,你把我調到南京這邊來吧。”
“哈哈,這我說了不算,咱們還是商量商量眼下你的任務吧。林飛,說實話,我對這任務不敢苟同,咱們做特工的,但凡行動必有目的,并且還得衡量利弊,估算得失,兵法上講,謀定而後動。你這個姓褚的同學,策反的成功幾率有多大,估算過麼?如果出現意外,會不會打草驚蛇?甚至召來禍患?”
林飛沉默下來,坐在粗木桌旁默默吸煙。
“還有,剛才你說,對敵人會有震動,那麼震動了又怎麼樣?能在多大程度上提振抗戰士氣?一個聯勤主任,既帶不走一兵一卒,又掌握不了核心情報,這種所謂的‘震動’意義何在?我看,這個計劃欠考慮。怎麼說呢,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如今敵我鬥争殘酷,咱們是否需要這種華而不實的象征意義,我看,值得商榷。”
“可能……”林飛猶豫了一下,“最近上峰在搞一次全局行動,我們上海那邊,接到了開展爆炸的命令,這回于站長命令我策反褚凡,大概也是和爆炸活動相呼應吧,我聽他是這麼說的。”
“爆炸行動,我們也在搞,”項先生說:“至于你的策反行動能不能與之響應,還得看效果與時機。”
“老團長,我承認您說得對,”林飛攤了攤手,苦笑着說:“可是……”
項先生哈哈一笑,“這樣吧,我總不便幹涉上海同仁的業務,命令總歸是命令,我們會盡力去協助你執行任務。你先住下來,等我們先偵察一番,摸摸情況,再帶你進城去。”
“好的,有老團長給我坐鎮,心裡踏實多了。”
魯滿倉搖搖大腦袋,“不保險,這事兒啊,我琢磨着八成是雷管擦屁股,危險。”
一陣香氣襲來,紮着圍裙的老魏端着一盆熱騰騰的雞湯,走到木桌旁。
“來來來,喝雞湯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