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大約十歲左右的男孩子正站在床頭,一雙灰眸清澈透亮,好奇望着她。
“……”衛茗在心頭稍稍轉了轉,微笑道:“景然殿下,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二皇子景然傻笑,眼眸眯成一條縫。
好吧,看來傳言果然不假,葉貴妃藏在宮裡不肯輕易示人的兒子,果然是個傻子。
“殿下,别告訴别人我在這兒哦。”衛茗柔聲哄道,“告訴别人的話,就會有大野狼出來把你吃掉!”末了還做了一個惡狠狠的表情。
景然吓得一縮,躲到桌子底下,可憐兮兮看着她,嘴一癟,泫然欲泣。
“……”衛茗眼見他要大哭一場,趕緊補救,“殿……殿下,我逗你玩的呢!”
景然吸吸鼻子,半信半疑看着她。
好吧,衛茗也疑惑了――他這一系列的行為究竟是真傻還是自然反應?
如果是自然反應,景然殿下已經九歲了,且出生在宮裡面,就算有葉貴妃的庇護,也不至于膽小無知到如此地步。
如果是真傻呢……
裝傻高手遇到真傻孩子,衛茗沒轍了,幹脆心一橫躺在床上呻/吟:“肚子好餓……”傳說小孩要哄,但哄過頭了,便會養成他無法無天的性子,所以需要适當的“無視”,無視他的一切行為。
她鐵了心無視,一隻小肉手卻橫在她眼前。
“……”衛茗盯着他突如其來的動作,一時覺得恁地熟悉,不由得下意識脫口道:“殿下您要……洗手?”
景然咧嘴一笑:“糖。”話音剛落,他張開小掌,一粒粒糖丸掉落下來,砸在衛茗枕邊。“你吃。”小手把糖丸推到她臉頰邊,景然樂呵呵地邀請。
“……”衛茗哭笑不得,“殿下,謝謝你的糖……”真的很感動,隻因為她一句“餓了”便忙不疊地把糖送上來,但是……“殿下,我更想吃肉。”這些日子進的幾乎都是流食,極其清淡,嘴巴裡沒味,膩得慌。
景然眨了眨眼,好似明白過來,轉身屁颠屁颠便出去了。
等他走了,衛茗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愚蠢的一件事――景然殿下是葉貴妃的寶,身邊必定是三五個婆子宮女守着,他能跑這裡來或許隻是個意外。現在的含光宮很有可能已經翻了天地尋找遺失的二殿下……
一旦景然出現在衆人視線中,他必定便是那個焦點。如果他當真大張旗鼓地送來了肉,無疑是把狼引入了她這座小羊圈裡……
衛茗在心頭哀嚎,暗罵自己作死,絕望地閉眼,等着衆人湧進将她逮個正着。
然後,門又一次被推開了……
衛茗不敢睜眼,數着來人的步子,仿佛那每一步都是踩在她心尖子上一般讓她窒息。
一股子皿腥味撲鼻而來,衛茗心頭一緊――難不成自己已經頭身分離化為鬼魂了?
她一咬牙,撩開一絲眼縫。
隻見景然睜着一雙清澈的灰眸看着她,見她醒來,極其開心地眯眼一笑,獻寶一般把手裡的東西往她身上一推。
“……”衛茗看着推向她的“肉”,抽了抽嘴角。
“你吃。”景然憨厚地笑。
“殿下,”衛茗斂了斂微崩壞的臉,和藹道:“娘親有沒有告訴過你,生肉是不能吃的?”
是的,推到她面前的,正是一塊滴皿的生牛肉!也不知神通廣大的景然殿下是如何從廚房偷天換日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她房間的……
景然委屈地癟了癟嘴,像是明白自己做錯了事,縮到床頭。
“景然殿下乖。”衛茗柔聲哄道,“娘親沒有教,茗姐姐教你:生肉是不可以吃的,吃了會壞肚子。景然是好孩子,以後一定要吃香噴噴的熟食。”
景然眨眨眼,似懂非懂點點頭。
“那麼請殿下把肉還回去吧。廚房的姐姐發現少肉了會被處罰的。”衛茗循循善誘。
景然咧嘴笑着點點頭,端起了盤子。
“殿下還回去之後不可以再回來了哦。”衛茗正色告誡,生怕他将人帶來圍觀她。
景然臉色一垮,放下盤子張臂緊緊抱住她,可憐兮兮瞅着她死活不肯走。
“……”那雙清澈而焦急的灰眸直直印在心頭,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個比現在的景然稍大一點的少年也是這樣一雙灰眸,深深烙在心頭,直至此日也揮之不去。
同樣會因簡單的事而歡喜,同樣會因簡單的事而沮喪。皿緣是一種奇妙的東西,能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聯系在一起,找到彼此的影子。
灰眸的小少年撲在她懷裡,灰眸的大少年呢……是否真如同葉之夜所說,正滿天下地尋找着她?
回想那一日被推下井鑽到他床上,被他發現時,他眼眸裡的欣喜若狂和如釋重負至今難忘。
她想,那時的他,是真的在為她擔心焦慮着。
“景雖……”衛茗摸着景然的頭,無意識地望向窗外低喃,“我在這裡……”
***
心猛地跳動。
景雖摁住心口,臉色一白。
“殿下怎麼了?”關信細心地注意到他的異樣,連忙上前問道。
“沒事,”景雖擺手,意猶未盡地看向含光宮的方向,“在哪裡呢……”
“殿下您說誰?”關信不明所以,“魏家小姐的話,剛剛來報已經出了宮門了。”
“這麼一來,她回去之後應該會一通數落我吧。”景雖神色自若一笑,“我倒要瞧瞧,魏老将軍舍不舍得把自己的孫女兒許給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不得馬拉不了弓的病秧子。”
關信哭笑不得:“殿下,沒有外人在場,咱說自己的時候能别加這麼多貶義詞麼……”他這個當下人的聽了都覺着不平。
大晏國的太子殿下,本應是家喻戶曉的文武雙全,風華絕代,到頭來這位主偏要自毀名聲來躲婚事。
“殿下,躲完一樁,下一樁婚事又會接踵而至的,”關信苦口婆心道,“您畢竟也到年紀了。隻怕這婚事會一樁比一樁來得兇殘,屆時就算您裝病拒客,也會有想要攀龍附鳳之人捧着女兒來的。”
“那我便一樁一樁地拒。”景雖很堅定。
“就怕葉貴妃娘娘煽風點火,或者陛下看不下去了,興許他老人家一個點頭,就把你送出去了。”
“說了半天,你到底想讓我怎樣?”景雖直白問道。
“還是快些定下來為好……”關信小心翼翼道,“不喜歡也沒關系,暫時不成親也無妨,先相敬如賓地處着,多少能阻止下一樁婚事的到來。”
“何處是個頭?”靠演戲才能維持的關系,就如同累贅一般讓人心累。
“到了……您覺得時機成熟的時候。”關信諱莫如深建議,“畢竟……您就隻有三年了不是麼?”
景雖面上有些挂不住,别過眼眸沉聲道:“三年……我連她現在在哪兒都不知……”
“是啊,都快半個月了,”雖未提名字,但兩人心知肚明談論的是誰,“活生生的人怎麼可能不見,除非……”關信忽然打住接下來的烏鴉嘴,轉而振作起來鼓勵道:“衛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景雖苦笑,“她命格不好,克主。她爹娘自小就不太敢要她,所以她是姨一手帶大的。結果進了宮,也遭人嫌棄……這樣的命數,算是吉麼?”
“呃……”關信諾諾:“殿下,小的也是想安慰一下您不是?衛姑娘命格克主,她如今這位主子活得好好的,閻王爺肯定不收她,會留着她繼續禍害人間。”
“主子?”景雖颦眉回憶了片刻,“郭品瑤?”
“可不就是郭寶林麼?據說郭娘娘跟衛姑娘情同姐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來着……衛姑娘在她那兒過着小姐一般的悠閑日子,宮裡面的人都眼紅的緊。”
“感情的确很好,”前一日見到郭品瑤時,見她一臉的憔悴,期待地望着他,便知她這些日子為衛茗操了不少的心。“等會兒送些補品到瑤華宮去。”衛茗不在,她的朋友他便替她照看一陣兒吧。
“殿下……這不太好吧?”太子給宮妃送東西,于情于理都惹人非議。
“送給淑妃娘娘。”林淑妃是他皿親,送些補品去孝順倒也合情合理,“淑妃娘娘自會安排的。”
“是。”關信躬身領命。
等到補品送到,入藥端上桌,品瑤還未好好喝上一口,便當場華麗麗吐了出來。
“這是怎麼了?”林淑妃焦急地替她拍背順氣,“這味兒雖重了些,卻也不會難聞至此啊。”
“太子殿下的好意……嫔妾實在消受不起。”品瑤一邊順氣一邊艱難道,“實在是辜負了。”
“殿下怎會無緣無故送來補品?”林淑妃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問。
品瑤按住兇口,慘白着臉搖頭。
“我瞧着你這幾日為了你那侍女丫頭當真是操了不少的心。”林淑妃看不下去,到底是心疼了,“回去躺着吧,我一會兒讓太醫過來瞧瞧。興許是天氣大了,脾胃不适外加休息不足。你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遲早得将自己的身體拖垮不可,屆時就算陛下解了你的禁也于事無補了。”
“嫔妾省得,多謝淑妃娘娘關心。”
而另一頭,景雖并不知自己的一番體恤已經被吐了出來,領着侍從徑直去了鮮少踏進的葉貴妃宮裡請安。
“喲,殿下這會兒請安。”葉貴妃捏着絹巾掩唇,看了看遠處的夕陽,不以為然冷笑,“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請安不分時辰。”景雖冠冕堂皇道,“父皇的父親也是葉家人,葉娘娘與我算是姑侄,侄兒來看望姑姑,天經地義的事。”
“本宮倒是受寵若驚了。”葉貴妃骨碌碌地打量着他,試圖揣測他的來意。
而景雖端着一張鎮定自若的臉,心頭卻百轉千回。
來到含光宮,全憑自己的一個感覺――感覺衛茗就在這裡。
但如果衛茗就在這裡,葉貴妃又何必滿後宮地搜人造勢?何不将人拉出來,讓父皇做主處置,這樣才可既處置了衛茗,又可以圖謀不軌的罪名一并拖下郭品瑤。也就是說,她藏着衛茗一點好處也沒有。
但如果……她不知呢?
含光宮乃是最大的一座宮殿,光是房間便有幾十間。如果衛茗是藏在某個房間中,這些日子的吃食又是如何解決的?
如果廚房接連半個月少了食物,一定會有所發現。但從未聽說過這樣古怪的事發生,也就是說……衛茗的吃食來得十分光明正大。
究竟是誰,在暗中接濟她?
但這一切,都隻是建議在“如果衛茗在這裡”的猜想而已……直覺不能當做憑據,他找不到理由搜宮,到頭來還是一事無成。
“據說葉公子這半個月來夜夜宿在此處?”景雖看似漫不經心詢問。其實這也是他起了疑心的第二點――葉之夜回太醫局的次日,衛茗去往太醫局。那個時候葉之夜應該正在太醫局或是在路上。衛茗失蹤後,葉之夜便不顧宮中閑話,開始頻繁地宿在含光宮,讓人實在不得不多留個心,不得不懷疑,是葉之夜将人藏了起來,且用了所謂的“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道理,把人藏在了葉貴妃的後院裡頭,日夜悉心照顧……
一念及此,景雖神色一斂,看向葉貴妃半質問道:“不知葉公子如今正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