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補了1300字)
衛茗一直在昏睡。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她剛剛入宮半年,經過了嚴厲的宮女訓練,終于拿到了司飲司的掌飲一銜,名不見經傳地窩在司飲司的小倉庫裡,日複一日地做着同一件事,簡單,卻有着今後幾年歲月中不敢奢求的幸福。
然後,十二歲的少年在一個平靜的午後出現,攪亂了她無波無浪的生活,從此改變了她的人生走向。
在遇到少年之後的幾個月裡的每一個場景,明明斷指之後花了很長一段時日去淡忘,此刻卻都一個個清晰浮現。
她昏睡着,卻從未如此刻這般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即便如此,每一刻時光卻仿佛身臨其境一般的真實。
她忽的迷惑了,不知到底是這段記憶出現從腦海深處鑽出來,亦或者這之後數年發生的是自己的一個夢……
畫面如時光般不緊不慢地流動着,定格在了一個秋日的清晨,枯葉鋪滿一地,十二歲的少年背着手,神情略羞澀站在她面前。
睡夢中的衛茗皺了皺眉,一時竟然回憶不起那之後的場景。
靜靜坐在她床邊的景雖瞥到她掙紮的睡顔,擡手,以那藏着細繭的指輕輕描過她的眉,奇迹般地撫平了她眉間的皺痕。
衛茗恢複平靜。
夢中的場景徒然一轉――十二歲的少年一臉急色,不由分說拉着她的手狂奔在皇宮的各種小道上,一路上偶有路人,盡皆嘩然看着他二人。
“小雖雖……等等。”她試圖制止少年這般引起騷動的舉動,“放手,這樣不好。”
“不行,”少年緊緊抿着嘴,繃緊了臉,“來不及了……”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衛茗被他牽着鼻子跑,一頭霧水。
少年沒有給她回答,而是徑直将她拉到了明月宮的後門前,恍若進家門一般推開門塌了進去。
衛茗擡頭看着“明月宮”三個大字,心知此乃林皇後的寝宮,自己不應擅進,于是躊躇着站在門口不敢進。
少年察覺到身後之人沒有跟上,回頭錯愕地看見她仍像根木頭一樣杵在門口,果斷走上前把她拖了進來。
“小雖雖……這是皇後娘娘的寝宮……”衛茗提醒他,“就算你在這裡當差也不能……”
對于她的勸告,少年恍若未聞,輕車熟路帶着她繞到了林皇後的寝房外。一直站在那兒的小太監焦急地東張西望,瞟到了二人,眼睛一亮,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倒少年腳下,感動道:“我的殿下喂,您可總算回來了!聞香姑姑差點就扒了咱的皮!”
“母親如何?”少年問道。
小太監生動的表情一沉,沮喪地搖了搖頭,眼珠子不時瞟一眼少年身後的衛茗,想問卻又不敢問。
少年面色一白,咬唇拖着衛茗一腳踏進了林皇後的寝房。
“小雖雖……”衛茗低聲地喚他,想問的話太多,倒是一句也問不出了。
那個小太監為何喚他殿下?
他的母親是誰?也在宮裡嗎?
為什麼他拖着她這樣大咧咧地進入皇後寝宮卻無人阻止?
……
太多的疑問,在見了那位立于皇後床前的威嚴宮女時,全部被吓散。
衛茗不敢對上她的目光,卻在低眸的一瞬間,瞟到了她腰間配搭的紫色腰帶。
如果她沒猜錯,這位宮女應該便是明月宮的正二品掌事姑姑,林皇後的陪嫁丫鬟聞香。
她低頭太快,自然沒有捕捉到聞香在窺到二人相執的手時,眼底刹那閃過的不滿。但她什麼都沒有說,僅僅恭敬地屈膝朝面前的少年禮了禮,“殿下,這種時候了……您不應該随便亂跑的。”
殿下?
衛茗又一次捕捉到了這個詞,覺察出不對,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直覺自己将要發現什麼不得了的事。
身前的少年并沒有跪拜,而是放開一直禁锢她手腕的掌,風風火火奔到林皇後床前,聲音已然哽咽:“母親,你會好的……”
衛茗身子猛地一震,驚慌失措地擡起頭看向少年的背影。
是了,事情進行到這步,一切都明白了。
能被掌事姑姑聞香恭敬喚一聲“殿下”的,能夠堂而皇之進入皇後寝宮,并且喚她“母親”的,普天之下隻有一人――大皇子百裡景雖。
了解到真相的衛茗一時恍惚了,半晌才低頭淺淺呢喃:“原來……是這個‘雖’。”
他不曾诓過她,即便是名字,亦是真的。
一切都隻是她自以為是的“以為”罷了。
“就是她麼?”病榻上的林皇後虛弱地問道。
“嗯……”景雖悶聲點點頭。
“丫頭,你過來。”林皇後喚道。
衛茗意識到她是在叫自己,遲疑着擡起頭,隻見林皇後氣色蒼白,笑容卻十分溫暖親切,整個人靠在景雖的身上,顫顫巍巍朝她揮着手。
擡步,卻臨場生了怯意。一切來得太過匪夷所思,她腦子一片空白,慌忙之下望向景雖,卻見少年的灰眸露出了鼓勵的目光,示意她聽話。
衛茗将這份鼓勵握在掌心中,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走到林皇後榻前,小心翼翼道:“奴婢……六尚掌飲衛茗,見、見過皇後娘娘……”
“見到皇後娘娘還不跪下?”聞香威嚴地開口喝道。
衛茗吓得腿一軟,趕緊跪下。
“聞香,”林皇後溫溫淡淡地喚道,“你出去吧。”
“可是小姐……”
“聞香姑姑,”景雖倏地起身,“走吧,我與你一道出去。有些事,我想問問你……”
聞香不情不願地退下,景雖走至門口時,忽然轉身朝裡頭看了一眼,恰好對上林皇後的目光,不由得将擔憂轉為心虛,趕緊出門。
林皇後哭笑不得,确認自己沒有看錯,自家兒子方才眼中流露出的,的确是擔憂,和請她高擡貴手不要刁難衛茗的懇求。
哎,可真是男大不中留啊……才這麼小的年紀,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理應生氣懊惱埋怨眼前跪着的罪魁禍首,就像民間的惡婆婆對兒媳婦那般,實實在在刁難一番,卻在察覺到她比起剛剛更加緊張後,一切盡畫作雲煙,徒留欣慰。
能讓兒子如此挂念的女孩子,她也應該珍惜才是。畢竟她的時日已所剩無幾,今後幾十年兒子景雖都要孤孤單單一人了,身邊若有個讓他歡喜的人伴着,她走得也可安心一些。
“衛茗是嗎……”皇後娘娘眯眼一笑,瘦白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我兒子這些時日一定給你帶去了很多麻煩吧。”
“不麻煩不麻煩。”與皇後娘娘獨處一室,衛茗顯得更加緊張,小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既然如此,那就再麻煩你一次。”林皇後十分客氣,指了指衛茗身後的壁櫃,“那上面第三格有茶葉,替我泡杯茶吧。”
“諾。”衛茗忙不疊地起身,剛走兩步覺察出不妥,勸道:“娘娘,您剛剛才喝過藥的話……馬上喝茶對身體不好。”
“無妨。”總之這副殘軀也沒多少時日了。
衛茗勸不動她,隻好依照吩咐取來茶葉,打開先是下意識地聞了聞,躊躇着開口道:“娘娘……這茶葉已經很陳了。于您的身體有損。”
“不愧是司飲司出身,果真是好鼻子。”林皇後顧左右而言他,“這盒茶葉似乎還是陛下三年前興起的時候賞給明月宮的。”
“娘娘,請讓奴婢回司飲司為您取新茶。”
“不用了。”林皇後擺擺手,心知時間可能來不及了,“就它吧。兩三片即可。”
衛茗覺察出她并非真的要喝茶,便也就随她了。
手上麻利地泡着茶,眼角的餘光卻可看見林皇後一直在注視着她。衛茗有些慌神,平日裡做得十分順溜的事頻頻出錯,生怕讓那張經過歲月沉澱,仿佛在與閻王爺做最後一搏的淡定容顔流露出絲毫地不滿與失望。
“其實,娘娘……奴婢命中克主。”衛茗泡完茶,沒有立刻遞上去,而是誠實地坦白:“奴婢怕拖累了您。”
“将死之人,無所謂拖累不拖累的。”林皇後在這方面顯得極其灑脫,“而且,我并未拿你當下人使喚,你不要緊張。”
“請娘娘不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衛茗心頭莫名一痛,急急想要讓她收回去,“小雖……景雖殿下會很傷心的!”
“你能如此為他着想,我很高興。”林皇後攤開手,示意她将茶遞上去。“這幾日喝藥喝得滿嘴的苦味,權當用茶葉調調味……也不讓?”
“奴婢不敢。”衛茗低垂着腦袋,恭恭敬敬雙手獻茶。
見她如此乖順,林皇後欣慰一笑。
她沒有拿衛茗當下人,卻仍舊如此苛求她做這件事,原因很簡單――她知道她等不到了,等不到若幹年後景雖的妻子以這樣的姿态向她奉茶的場景。
衛茗日後會不會成為景雖的妻子她不知,她隻知景雖此時此刻最挂念的是這個女孩子,并且親自帶她來見她,希望得到她這個母親的認可。
想來此刻景雖的心裡,一定是十分緊張的。
林皇後隻抿了一口,便放回她的手中,悠悠道:“這杯茶,是你遲早要奉的。我隻是将這個時間提前了,好過你日後對着牌位獻茶。”
她認可了衛茗。
後宮數十載,她能夠很清晰地看到丫頭對自家兒子的關心與在乎。她這個做母親的,不求比這更多。
“娘娘您在說什麼?”衛茗顫顫巍巍接過茶杯,一臉茫然。
“沒什麼,你去叫景雖進來吧。”
門外,将林皇後病情問清楚的景雖已第五次回頭察看屋内的情況,總算是将衛茗等了出來。
“我母親,她對你……說了什麼?”景雖神色露出少有的忐忑。
衛茗搖搖頭,“娘娘叫您進去。”
然後,就在那個午後,林皇後去世。安帝沉痛之下,當即立了皇後之子景雖為太子,侍女聞香晉正一品宮令,掌管整個後宮大小事宜。
再然後……
衛茗皺了皺眉,微微睜開酸疼腫脹的眼。
視線剛剛清晰,就有一個人影晃到眼前,衛茗定睛一瞧,正是太子殿下。
但再一瞧,卻又不像是他。至少面癱木頭臉的太子殿下是絕對不會露出這樣欣喜若狂的表情……
“殿下?”沙啞地試探。
“嗯。”連語調也跟着上揚。
“……”衛茗眨眨眼,腦子有些不清楚,喃喃吐出了心頭正在想的事:“我剛剛……夢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