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得長壽宮,爆竹聲不覺于耳,不覺眼前頓然一亮,霓光幻彩将宮殿亭台映如白晝。
我擡頭見遠處殿庑上煙花騰空,霹靂啪啪震天動地的聲響中一瞬間便映亮層層琉璃寶瓦,重重宮苑。煙花絢爛,零落夜空如璀璨星辰。天上星光,地上燈光,半空的煙花璀璨的光亮相映成輝。耀眼的煙花亮徹天際,時而冰盤落日,時而金蛇狂舞,似萬盞飛燈漂浮半空。仿佛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戶仰頭看的場景。繁華過眼,安寂時,一瞬間又重返漫漫黑夜,那奪目的絢麗都隻在一瞬間消逝。隻剩半天一陣朦胧迷霧。隻是那星月依舊懸在半空。煙火綻放隻是一時,繼而零落不知所蹤。此情此景,似曾熟識去年元宵佳節的熱鬧景象,我可還是在揚州家中?
仰望天際那令人眼花缭亂的煙花,忽然我一陣淡淡的思念,怕是揚州家中的父母也在瘦西湖二十四橋旁仰頭共賞這輪佳節圓月吧?
我懷中緊抱那雙圓口布鞋,忽而,周身一陣陣發冷瑟縮。懷裡這鞋,分明已不是鞋履,是刺向緻深骨肉内的利刃。太後将這鞋交由我手中轉給緻深,卻當了我的面将那一枚枚的針插入鞋中,她這是作何打算?
太後在考量我的忠心,若我坦言透露給緻深這鞋中針的秘密,即為對太後不忠;若我隐瞞不言,緻深必遭針紮,我亦不忍。隻是我揚州的父母親人,太後如今了若指掌,怕适才太後那番問話,便是暗示我,我父母的安危已掌控在她手上。
我手下不知不覺攥緊了那雙鞋,感受着那針一根根紮入手指的隐痛。那痛在看不見的最深處,卻一個疏忽便狠狠刺入内心。我揚州的爹娘,我枕邊的緻深,為什麼,為什麼要我攪入這盤高深莫測步步驚心的棋局?
我該如何是好?世事無法兩全,可有良策既能保全風燭殘年的父母,又不傷害我深愛的人?
鞋緊抱懷中,我卻是如坐針氈。仿佛一個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懸崖峭壁就在面前,我向前是一死,後退也是一死。
徐徐行着,我細細思量,太後身邊不乏忠心之輩,前有五姨太慧巧,如今更來試探我,若這鞋不經我手送于緻深,必有後來人。便是我幫緻深躲去眼前的針紮,可難防日後的劍刺刀拓。我送與不送,緻深又怎能躲得過這一劫?我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随着小太監向前面擺宴的福安宮一路而去。
笙歌管弦入耳,福安宮三日元宵宮宴熱鬧非凡,一路上高高低低懸的宮燈,走馬燈兀自轉動出精美的年畫。燈下懸着燈謎待人猜測揭曉謎底。皇上皇後宴請文武百官及官眷,飲宴賞花燈,更要在正月十五那日禦駕去南海子燈會與民同樂。
我來到殿外,恰三公主拉着佳麗奔跑在廊子下猜燈謎,佳麗脖子上厚厚的玄狐風毛圍領,暖絨絨的遮了半張小臉。一見我,她便奔來說:“瀾姐姐,快來幫我們猜燈謎去奪彩頭,你是才女。”
我心亂如麻,好言安慰說:“我奉太後懿旨來賜賞你哥哥,他人在哪裡?”
佳麗莞爾一笑道:“看看你們,适才他找你,這會子你尋他。哥哥在廊子下等了瀾姐姐你許久,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說着牽過我的手向前行了兩步,指着一旁的偏殿說:“大哥哥似是去同方中堂家的六公子說話猜拳去了。”
我來到偏殿外,恰是裡面出來幾個人,說笑打趣着。為首一人绛色團花披風,邊走邊回頭笑了說:“小周,下次一定要把你的美人夫人帶給兄弟飽飽眼福。”
我驚得忙低頭退去一旁,頭幾乎紮去懷裡,生怕被人認出,心在砰砰跳,不禁暗中怪罪,這人談吐好生的放肆。
相繼出來兩位周身酒氣的華服公子,晃晃悠悠地從我眼前行過。
我才略松泛一口氣,忽然又一人疾步出殿來,我一驚,躲閃不及,險些同他撞個滿懷。停步錯愕間,才發現來人竟然是緻深。
“瀾兒!”他驚喜道,一把摟住我問,“如何去了這麼久?”
我忙掙脫他,掃一眼身後的小太監,示意他不可造次。手觸及懷中綢布包中的鞋時,心也漸漸地同裡面的銀針一般冰冷了。
“這是什麼?”緻深好奇的問,就要伸手來接。
我忙說:“太後懿旨,賜賞周大人緞面平履一雙。”
他一怔,忙肅然秉禮接了賞賜,小太監這才離去,空蕩蕩的庭院就剩我二人,對了一天焰火。
他得意的展開那錦緞包裹,看到那雙鞋,唇角露出一抹童稚般的笑意,仿佛遇到久違的老友,撫弄那雙新鞋說一句:“便知道是你。”
側頭看我一臉詫異的神色,就笑了解釋說:“往年,逢了年節,最開心的事莫過于是大年除夕夜,太後賜履賜新衣賜果子。除夕到十五宮内大赦,我同先皇不必去南書房讀書,盼到晚上我們就去放煙花爆竹。一次我們燃了‘一蹦天’的爆竹四下亂甩出去,恰是老佛爺從洞門轉出,一腳踩了……”
我凝視着他的眸光,心裡卻滿是憂慮,沒了歡喜,他開懷一笑促狹道,“那爆竹就砰的一聲炸在了老佛爺腳下,驚得老佛爺跌坐在地扭了腳。”
“這,豈不是罪過了。”我搭讪道,眉頭微擰,不過是為他眼下擔憂。
他卻一笑道:“我們都忙上前去賠罪,真了說是自己失手誤傷的老佛爺。先皇更是擋在我跟前,生怕我被責罰。”他眸光内怅然若失,我問:“那後來呢?”
他慘然一笑道:“老佛爺一手一個抱了我們在懷裡問,兒呀,吓到你們了吧?”
不知為何,酸澀的淚水奪眶而出,我慘噎着掩淚。
他卻含着溫暖的笑意,一撩後襟,索性坐去了廊子下的石階上,那神态輕松而自然,展開新鞋子就迫不及待的要更換。
我立在一旁,心跳欲出兇臆。在他腳探入鞋中的那一刹,我忍不住就要一聲驚呼出口,卻忙緊緊掩住口,淚水就湧在眶内。我極力不讓它垂落,這之後關系衆多人的安危,我豈可造次,隻是緻深,他若一腳踩地……
我緊緊咬住了唇,心卻欲被撕碎一般。那一刻,我似是同他感同身受。倏然間有數十根鋼針狠狠紮在我心上。
而他卻似根本不覺,隻道,“這新履似是有些緊腳。”